《长安旧事》蜀吉三水

18、喝酒飞花闯曲江 满怀心事诉衷肠

　　胡饼烤好，已经是酉时戌时交替时分，院外街鼓渐次响起，回荡在坊外空荡荡的街道上。长安城的人们要么在家团圆赏月，要么在各大酒肆不醉不归。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众人赶紧从取桌上瓜果少许，又拿出几只红烛点燃，放置在桂花树下的香案上。

　　待准备工作做完，众人整理仪容，双手合十规矩挺立，闭上眼睛开始拜月祈祷。

　　阿蛮心里默默祈祷，愿父母安康，朋友康健。愿这样和平的时光再长久一些。

　　慧娘则在心里默默念叨，祈求自己容貌秀美，今后姻缘顺遂。姜维一愿自己来年科考顺利，前程光明。他偷偷眯着一只眼睛，偷看慧娘。二愿月老牵线，自己能与慧娘喜结良缘。

　　崔琰心中觉得人定胜天，倒是无欲无求。他挑眉瞧向阿蛮，心中只觉安定。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定下来的念头。

　　月光洒向院子，也洒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每个人周身都晕染着一层浅淡的光晕。桂花树在晚风的轻拂下，微微发颤，一朵朵桂花随风飘落，香味飘洒在院中的每个角落。

　　待拜月结束，阿蛮拿出前两日花娘送来的玉露琼浆。揭开酒壶盖，葡萄酒的郁香随机飘了出来。

　　众人围坐而来，红烛的光晕映染在大家的脸上，皆是青春洋溢之样。大家举杯对饮，好不快乐。

　　崔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光喝酒多没意思，我们来个飞花令助兴。”他抬头看了看皎洁的满月，举杯道：“今日飞花令，便以月为题！”

　　平安听闻，慌忙抱着胡饼酒杯下桌。今儿个真真挑战他的极限，又是与郎君同桌吃饭，又是让他这个打字不识的人赋诗。这要被老爷知道了，不得打断他的腿。

　　天青也端着酒杯逃了。她可以帮着慧娘打架斗殴，可这咬文嚼字的活，她着实做不来。

　　小桃欲逃，却被阿蛮按了个正着：“你就别跑了，少了飞花令玩不起来了。前儿阵你一直在学字背诗，今日刚好检验一番。”阿蛮转头对着大伙道：“我们家小桃还是位女诗人呢。今儿就由你起头。”

　　众人拍手起哄。小桃只能硬着头皮，她心儿咚咚直跳，嘴唇嚅嗫了两下，挤出一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声音细得像蚊哼，说完便赶紧低下头，肩膀微微后缩，彷佛要把自己藏起来。

　　阿蛮见状，举杯道：“好！这月出惊山鸟倒是与我们这般应景。大家看，这桂花瓣不就是王维笔下的鸟。颇有月出惊庭瓣之意境。众人闻知之，齐声叫好。

　　小桃抬起头，盈盈地望着阿蛮，望着众人，她随手拈起片桂花瓣，轻轻放在手心。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姜维朗声道，他可是能将李太白诗集倒背如流的人，里面五分之一都是写月亮的。

　　慧娘摇头，“不算不算，今儿个这团圆快乐的时光，怎道出这悲凉之句。该罚该罚。”说完，站起身来举起酒杯递给姜维。

　　谁料，姜维并未用手接住，侧脸就着慧娘的手，要喝那杯酒。慧娘见状，轻轻抬手，酒如糖水一般，淌过姜维的喉咙，直至心扉。

　　阿蛮见状，哄笑起来。崔琰见阿蛮那开心样，也举杯灌姜维。

　　烛火摇曳间，大家欢声笑语随风而起。飞花令仍在继续，月光挥洒在每个人眼里，映着大伙儿眼底的笑意。

　　大家正微醺之际，忽的慧娘心血来潮，提议：“听说每年中秋曲江热闹至极。我们要不要前去瞧瞧？”

　　姜维抬起头，疑惑。“现在不已经宵禁了吗？”

　　阿蛮望着慧娘狡黠一笑，二人一拍即合。“这不简单吗？我们翻墙出去，躲过金吾卫巡查。”

　　崔琰思索片刻：“也不是不可，夜禁主要在三十八条主干道上，我们只要小心谨慎，躲过金吾卫就行。”

　　“要是没躲过，一人挨二十棒。”慧娘哈哈大笑。

　　小桃因为要照顾喝醉的天青和平安，就没跟着他们一道了。

　　众人说走就走。

　　他们借着月光潜行，崔琰护着阿蛮，慧娘护着姜维，很快便走到了东南角坊墙底下。

　　崔琰身姿矫健，抓着墙头，三两下便翻身上了坊墙，借着地势，他察勘一番，暂未有金吾卫巡逻。“快，就这档口。”

　　阿蛮借着慧娘的力，踩在姜维肩上。崔琰伸手抓住她的手，手心相握的那刻，二人都心跳加速。阿蛮抬头，撞进崔琰的慌乱的眸子里，二人的情愫一览无余。

　　二人正在愣神间，底下传来姜维咬牙切齿的低诉：“宛娘你快些的，我的肩膀快塌了。”

　　崔琰这才一把将她拉上墙头。

　　随后慧娘、姜维也跟着爬过了墙头。

　　众人又借着月色，悄悄前进。忽闻一阵脚步声响起。他们赶紧退至墙角，借着障碍物掩盖他们的踪迹。刚藏匿好，金吾卫便巡逻而至。

　　大伙儿大气不敢出一口。

　　阿蛮正睁着大眼睛，屏息凝神注视着前方。太刺激了，她心律加速。

　　这时，耳后忽然扫过温热的气息。阿蛮轻轻转头，却见崔琰的脸就在咫尺，那双眸子在夜色中分外明亮。

　　她赶紧转过头去，一动也不敢动。

　　崔琰此刻也不好受，只有在梦里，阿蛮才离他如此近。阿蛮的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到他身上，阿蛮的体香阵阵涌入他的鼻尖，让他心跳加速，想入非非。就算他强迫自己在脑子里转着之乎者也也没法打散那些念头。

　　好在金吾卫没多大会儿便离开了，众人一路躲着搜寻，终于到了曲江池畔。

　　曲江池畔此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随处可见的文人雅士正举办者赛诗会，赢了的人可以抱走那三尺来宽的状元月饼回家，输了的人只有含泪尝尝月饼碎渣。

　　岸边百姓也纷纷踏月而行，投壶，放河灯，人山人海。

　　天上明月高悬，江中月影低垂。岸边桂花飘香，亭台楼阁倒映在江水中，一时间，竟是分不清究竟有几个月几个曲江水了。

　　“真美啊！”四人感叹。不枉几人冒险闯曲江了。几人随着人群，一直玩到五更天，承天门钟声响起，全城解禁之时。

　　阿蛮与众人道别后，回家倒头就睡了，一直到巳时才醒过来。

　　家里安静极了，阿蛮起身出门，却见小桃双眼微肿，握着针线发呆。

　　听到动静，小桃转头见阿蛮醒了，赶紧低下头。“宛娘，你醒啦，我把饭菜给你热热。”声音嘶哑，像是哭过。小桃逃也似的起身。

　　但她的异状未能逃过阿蛮的眼睛。“怎么了小桃，昨儿不还好好的吗？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提倒还好，一提小桃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就是因为昨儿太好了。”

　　阿蛮近身，引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待小桃哭够了，阿蛮这才轻声问道：“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小桃抬起头，泪眼婆娑道：“宛娘，你对我的好，恩同再造。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能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能与哥儿姐儿一同吟诗作赋。这些都是我梦里都不敢想象的。”

　　阿蛮柔声道：“这些都是你好学啊。我只是做了一位启蒙人而已。靠的都是你半夜挑灯练习，吃饭走路仍在背诵钻研。真的，你的进步真的超级大。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都能学习，不仅会看书写诗，还能天文计算。”

　　阿蛮经常鼓励小桃，不要担心自己没有价值。她用现代女性的故事，激励着小桃突破着自己思想的禁锢。眼瞅着她越来越欣喜自己的变化，谁料，赵嬷嬷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小桃点点头，神情落寞。“宛娘讲的那些女子，让我心生向往。怪只怪我命不好，这世没有投生个好人家。但愿下一世，我能投生到你说的那些人身上。”说完，她眼泪儿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小桃抽噎着，将赵嬷嬷的问话一一告知了阿蛮。

　　阿蛮听了很不好受。古时女子，从没有自我意志的权利，更何况婢女丫鬟。他们从来都是郎君主母说什么，便是什么。就连生死都没法自己左右，何况是婚姻之事。

　　阿蛮拉着小桃的手，问道：“你自己愿意不？”

　　小桃红着眼眶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我……我不是不想照顾月娘，月娘对我好，我也想报答她。我只是……我只是……”小桃还未讲完，又抽泣起来。阿蛮赶紧握住她的手。

　　“以前在蜀地，邻家有个姐姐。她心思善良，人也长得美。我们爱凑在一块干活。她不仅人美，还心灵手巧。我的女红还是她教的呢。只是到了后来，她被她家郎君收了房。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她的笑模样了。接着不到一年，她……她就被送给了城西的一户人家做妾，听说那户人家的郎君性情暴虐，常常殴打下人侍妾。后来，没几天，邻家姐姐就被折磨死了。她还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啊。”小桃哭着说，也不知道是为邻家姐姐而哭，还是为自己而哭。

　　“宛娘，我害怕，害怕我会跟她一样。昨日赵嬷嬷问我要不要伺候郎君，我听到后不是欢喜，是害怕。”

　　阿蛮抚上小桃的肩，希望能传递些力量给她。阿蛮知道，古代陪嫁丫鬟，很可能要在主母怀孕的时候，作为通房抬成妾。她们没有任何人权，主家如果不需要了，随时可能被当作物品转手送给别人。

　　“你要是害怕，我们就不回去了。”

　　小桃抬起头，绝望的双眼染上一丝希冀：“真的可以吗？”

　　阿蛮点点头：“月娘心地善良，只要你不愿意，她肯定不会强求的。月娘需要照顾，我们就多回去几趟照顾她。月娘若是需要陪伴，我们也可以多过去陪陪她。你的命运应该在你的手里，而不是在别人手里。”

　　这番话如救命稻草般，让小桃沉溺的心瞬间有了喘气的余地。她顿感柳暗花明。

　　她不想走邻家姐姐的后路，她不想被送来送去。她不是物品，她也是人。她有血有肉，也会哭会笑。

　　她想为自己博一条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