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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怕君嫌弃身世怜 中秋佳节宾客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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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秋,除了醉仙楼推出新品,其他酒楼酒肆也都出了新菜品和新酒。
这日傍晚,阿蛮与小桃搬出胡床,坐在院中吹着小风。
阿蛮手里攥着《唐律》研究如何在这个时代最大程度保护自己。小桃拿着针,正一针一线缝着衣裳。
待看到书中标记垂拱元年武则天敕命内史删改格式,阿蛮抬起头:“小桃,你可有听过武则天?”
“怎么没听过,说书先生可爱讲她了?”小桃歪着脑袋咬下线头。
“哦?”
“我想想啊…说她为了争皇后之位,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说她晚年耽于享乐,豢养男宠。”
阿蛮汗颜。果然这世道对女性的严苛横贯古今。连一代女皇也逃不过如此,不管正史野闻,对女皇完善科举选拔人才,重视农耕稳定社会等等功绩要么全盘否定,要么故意忽略,鲜有史官公正看待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
二人正说话间,“请问宛娘子住这吗?”一声清越的女声伴随着敲门声传入院中。
小桃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起身开门,见是一位胡姬:“娘子找宛娘有事?”
花娘还未作答,阿蛮的声音便自院中悠悠传来:“小桃,是花娘。快请她进来。”
小桃将花娘迎了进来,而后赶忙回厨房端出糕点茶水。
“今儿得休,特意给你送来酒肆酿的新品,名为玉露琼浆。来尝尝。”
花娘放下手里的食盒,从里面一一拿出两个壶酒,六只银质单把杯,一碟红绫饼餤。而后转头四处瞧了瞧,羡慕道:“有自己的小房子,真好!”
阿蛮笑着道:“有瓦遮雨,有屋挡风。花娘光临寒舍,那叫蓬荜生辉。你多来那才更好。”说完赶紧招呼她坐下。
花娘心下一暖,展颜而笑。
原来被人接纳是如此愉悦的事情。她想起除了阿蛮,还有一人也是如此。
她脱口而出:“你家掌柜最近不在长安?竟是好久未见着了。”
这里面有猫腻!
阿蛮停下倒酒的动作,抬头看向花娘。“他昨日动身去蜀地了。西市南口的宣墨庄要运一批文房四宝进长安。”
随后,她挑眉笑道:“花娘…你这该不会就是诗人笔下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花娘这才惊觉说漏了嘴,脸颊倏得染上红晕。
她拿过杯子,欲借喝酒掩饰自己的情绪。但那娇羞之意已然落入阿蛮眼中。待放下酒杯,她掩面释然一笑。“罢了,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还记得我们相识的那日吗?”
阿蛮点点头,她印象可太深刻了。
“自那日后,三郎便每日都来酒肆买酒。他总是有意无意瞥向我。我自幼长在酒肆,他的心思我一眼就瞧明白了。”
提到柳三的情谊,花娘双目含情,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下来。“他不似其他郎君那般,脑子里装着那些个龌龊事。他和你一样,尊重我,爱护我,从未轻视过我。你别看他长得膀大腰圆,满脸胡茬,但他心地实是善良仗义,望向我的目光里有怜惜,有炽热,唯独没有嫌弃。”
阿蛮听后,举杯恭喜花娘。但见花娘忽然神色黯淡,低头红了眼眶。
阿蛮吓了一跳,忙坐她身旁,拉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可是我不敢啊。宛娘,你知道吗?我不敢回应他。我这里是空的。”花娘指了指自己的心,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
原是柳三自那次帮阿蛮挡酒后,花娘就撞进了他的心间。只要一有空,他便到忘忧酒肆喝酒,且一喝就是大半天。
起初花娘只道他和平常男子一样,觊觎她的美貌。但柳三每次喝酒,跟她拉拉家常后,留下买酒钱便离开,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很是尊重她。期间还帮她挡住了好些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渐渐地,花娘感受到了他对她的好感,但她不敢回应,内心不敢往前前一步。
喝酒调笑她在行,动真感情,她实是不擅长。她不配这样的深情。
阿蛮轻抚花娘背脊,缓和她的情绪。
花娘抬起头望着阿蛮,泪眼婆娑。“宛娘,你知道吗?我自五岁起,便被阿娘抛弃,任我怎么哀求哭诉都没用。我怕我接受柳三郎后,万一又遇到这种情况,那叫我怎么活啊。”
花娘顿了顿,闷声道:“宛娘,现在可以告诉我曼娘上月说了什么了。”
上个月阿蛮寻曼娘回去的第二日,便找花娘欲告知情况。但那时花娘咬着唇不愿听的样子,阿蛮怕她伤心,并未往下继续讲。
这次花娘主动要求,阿蛮只好将实情道出:“她托我转告你一声,以后不用再给她东西了,两厢勿念就好。”
“两厢勿念。好,好一个两厢勿念。”花娘喃喃出声,嘴唇哆嗦。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慢慢滑落。
阿蛮将花娘搂进自己怀里:“想哭就痛快哭一场吧。”
花娘听闻,抱着阿蛮的腰,头埋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阿蛮任由她发泄,只是手不断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待哭够了后,花娘抬起头,擦了擦红肿的双眼起身。“宛娘不好意思,见笑了。”
说完,又拿起酒壶,给她和阿蛮斟满酒杯。而后苦笑道:“宛娘,你肯定也猜到了。曼娘就是我娘。她原是官家女。可惜啊,因我祖父犯事,家中女眷全被打入贱籍。而我阿爷是个胡商,粟特人。平日里爱逛平康坊,后与曼娘结识。他贪图曼娘的美色,曼娘想让他带自己离开长安,脱离贱籍。这才有了我。”
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嘴角轻瞥,自轻自贱道:“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如果是个小哥儿,那她可能已经得偿所愿了吧。阿爷见是个女儿,没多久就收拾细软跑了。而曼娘因为我的缘故,从南曲沦落至北曲。身份的跌落让她把怨气和对阿爷的恨全转到我身上,总是无缘无故打骂我,但我不恨啊。她是我娘,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她不该抛弃我,将我送到忘忧酒肆。”
“宛娘,就算如此,我也恨不了她。我给她送钱送首饰,只是想让她再看我两眼,哪怕就两眼,我便知足了。我只恨这世道不公,命运不平。我只恨为何要让我出生于这世间。众人皆道胡姬轻浮,为了那几文酒钱,便可随意酒栏卖笑。可是这由不得我们啊!”
她卷起袖口,胳膊上赫然遍布着陈年旧疤和新的淤青。“酒肆养我们,就是要我们招揽顾客。要是哪天没开单,轻则无饭果腹,重则拳打脚踢。”
阿蛮和小桃听得心下不忍,默默留下眼泪。
花娘轻轻为他俩拭去脸上的泪珠。“没什么值得哭的,这么十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就算饿得头晕眼花,我也能与那些个臭男人虚与委蛇。只是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柳三郎?”
阿蛮抓住她的手,说得认真恳切。“花娘,断不可自轻自贱。你一不偷二不抢,靠着自己的双手赚钱,赚的都是清清白白钱。哪有配不配一说。再说,柳三兄侠肝义胆,敢做敢当,他既然已经走出那一步,他必然不会始乱终弃。花娘,你的人生还长,不要因为自己的营生禁锢住自己,你可以勇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这一席话如寺庙的洪钟一般,不断在花娘心中回荡。二人又聊了会,花娘担心酒肆人手不够,便告辞起身打算回去。
阿蛮送她的功夫,邀请她中秋一同来她家过节。
花娘摇摇手:“再说吧,中秋佳节,那些个文人墨客总会来酒肆吟诗对饮,欢腾整夜,那时候不一定有空。”
很快便到了八月十五这天,长安城格外热闹。一大早街市上就摆着各式月饼,美酒,水果,传统的,新式儿的,长安的百姓从不在吃上亏待自己。
阿蛮与小桃这日在家吃过早饭,便早早去了月娘家,一起做月饼。
齐录事难得沐休,今日也在家中。原是今儿个宫中要举行夜宴,款待一位名叫安禄山的胡人。
那安禄山可不简单,是北边三镇的节度使,又认了杨贵妃为义母,圣上宠信至极。是以今日除了兵部之外的大多官员都休了假。
齐府小院儿里,赵嬷嬷和面,小桃教阿蛮捏月饼的型。而月娘身子不爽利,就坐在院中瞧齐录事带着淮哥儿玩蹴鞠。一派阖家欢乐之景。
阿蛮见面剂子在小桃手里开了花儿,轻轻松松裹住了枣仁、核桃仁、葡萄仁,便迫不及待上手自己做。
但真到自己上手,不是剂子破了就是果仁漏了,这让阿蛮很是气馁。
好不容易包好一个后,她小心翼翼放入宝相花纹模内,用力一压,月饼样子出来了。她开心至极,轻轻捧住月饼,小心翼翼走到月娘面前显摆。
只是她这厢刚出了厨房,便被淮哥儿拽住一起玩蹴鞠。
赵嬷嬷终于瞅到机会问小桃了。“小桃儿,你和宛娘子相处得如何了?”
小桃满面笑容,开心道:“宛娘同月娘一样,是个顶顶好的娘子。不苛责下人,她甚至还教我写字吟诗呢!哎哟,这都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赵嬷嬷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有些不忍开口。但一想到月娘这边身子越来越重了,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月娘心思单纯,母亲又早逝,自然想不到这些。但自己作为她的乳母,总要为她筹谋一番。
赵嬷嬷横下心,试探道:“那你愿意回来不?近些日子,郎君总有应酬,三天两头往北里跑。月娘有了身子,这家里头没个可心的侍妾,郎君可不总往那些个狐媚子身边凑吗?你回来便可伺候郎君,到时候也算是半个主子了。收收郎君的心,没得跑野了。”
这番话如平地惊雷,炸在小桃的天灵盖上。她随月娘嫁入齐家,她知道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的事情。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她竟去伺候阿蛮了,她暂时不用为这事忧虑了。
谁料,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赵嬷嬷见小桃愣怔的模样,只当她是欣喜得不知如何反应,心里的石头便落了下来。想着晚间与月娘再细细商议,这事可不能拖了。
众人吃过午饭后,阿蛮与小桃便回家去了。今儿,阿蛮邀请了一众朋友在家里一起过中秋。
待到申时,崔琰、姜维、慧娘便一同赶了过来。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姜维抱着绘着玉兔捣药的纱灯,与慧娘一同挂在檐下。
姜维见到慧娘欣喜的脸庞,心里跟抹了蜜一般,兴致勃勃招呼着众人:“都快着些,待月上中天,正好可拜月尝饼。”
阿蛮坐在凳上,将刚摘的桂花细细摘净。细小的花瓣落入白瓷碗里,与蜂蜜混在一起,香味瞬间散了满院。“这桂花蜜正好可以抹在胡饼上,肯定比那安氏胡饼店的还要好吃。”
崔琰则搬出小桌,摆上青瓷盘,又将果子糕点一一摆放好。这些个东西全是他送来的,看见阿蛮家里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置办的,他心里一阵欢喜。“拜月的果品也准备好了。还得摆上胡饼,才算齐整。”
而小桃、平安和天青正在忙活着烤胡饼。
平安平日里都干的是一些跑腿的活,哪里在干过这些活。他蹲在炉边,将木炭一股脑投入陶灶里,火舌一下子蹿了出来,舔着灶口,将那铁锅烘得滚烫。
“火大了,大了。”小桃连忙喊道。
天青听闻,赶紧伸出无影爪,取出几根木炭,待火势渐小,小桃这才将包好的胡饼放在锅里。
众人各司其职,为中秋佳节做着准备。
阿蛮抬头望向天边,心里喃喃道:“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是不是也在赏月?我在大唐长安,过得还行。有一群朋友,总是帮助我化险为夷,你们不必担心。”
幸而有这些朋友,阿蛮这个节才不至于过成“每逢佳节倍思亲”。她见到天边的那轮圆月正缓缓爬过墙头。“快些烤胡饼!月亮都快爬到中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