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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平康坊中血海仇 春闱考前重诺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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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过后,天气渐暖,永安渠河面的冰层已经融化,长安城的百姓也陆续出门在河边浣洗衣物。
阿蛮暗自庆幸,终于暖和了。她赶紧撤掉炭盆,这样每个月的开销又可以省点了。
曼娘最近情况很不好,阿蛮下值后都会径直先去天香楼给她看诊。只是她瞧着曼娘的精神一次不如一次,而小蝶在身旁默默流泪。
是以每来一次,她心里便暗淡一次。她怕花娘遗憾,很想奔至酒肆告知花娘这一切。
但曼娘好似知道她的想法似的,紧紧拉住阿蛮的手,对着她摇头。
阿蛮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天香楼。行至门口,被一位婢女拦了下来:“请问是宛娘子吗?”
阿蛮点点头:“正是,请问有何贵干?”
婢女对她行礼,恭敬道:“我守娘子半天了。麻烦宛娘子随我到揽月阁一趟,帮我家娘子看看诊。”
阿蛮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尚早,便提了提药箱,跟着那婢女一同到了南曲揽月阁二楼。
揽月阁不同于天香楼,整个布置清雅脱俗。楼内姑娘的雅阁常备琴棋书画,笔墨纸砚和书籍卷轴。若不是进楼时,鸨母上前询问,她都不觉这是青楼,只道是哪个文人雅士的院落。
不知不觉间,二人到了一间厢房。甫一踏过门槛,便见一巨幅屏风,屏上绘制卧薪尝胆图。
阿蛮心觉诧异,这烟花之地,不是多是花卉仕女图,或者山水花鸟图,这卧薪尝胆放在这里,甚是怪异。
阿蛮正待细瞅,屏后阵阵咳嗽声传来。
“娘子,宛娘子到了。”
“请娘子进来吧。”清越如泉的声音传入耳中,阿蛮只觉余音绕梁,不觉已醉倒其中。
婢女手虚抬:“宛娘子请进。”
阿蛮这才回过神来,绕过屏风进入内室,只见一皮肤白皙如玉,脸庞顾盼生辉的女子正支着身子,形容憔悴。
女子笑看着她:“奴是穗娘。早闻宛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女中豪杰。”
阿蛮惊讶:“穗娘此话怎讲?”怎么就出来女中豪杰了?
穗娘丝绢掩口,笑道:“这阵子我们这就流传着,有一位住西市旁的女郎中,不嫌弃此处低贱,帮着我等低贱之人看诊。”
阿蛮最近因着曼娘的事,常常驻足平康坊。其他娘子见了,便恳请她帮着瞧一瞧症状。
这些人因为出身平康坊,多被人看不上。有了毛病都是一拖再拖,直到拖不住了才看病。此时有一位不嫌弃他们的女郎中,大家便排着队让她看诊。
“这样,我前段时间帮朋友看诊,谁料大伙信任我,都让我看诊。”阿蛮笑着回答。
穗娘见阿蛮真心的笑意,一时间有些恍惚。她轻轻抬起眼皮,望向阿蛮。“难到娘子不怕名声受损吗?”
“名声有何用,不当吃不当喝的。”阿蛮不以为然,为她细细把脉,“要我说,这名声就是套给女子的枷锁,让我们向东,我们不能向西。让我们向死,我们不能向生。如此枷锁似的名声,倒不如不要。”
穗娘听后大受震惊,她撑着坐了起来,怔怔道:“娘子当真是个妙人。”
“是不是妙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说话间,阿蛮把完了脉。“娘子只是染了风寒,不妨事。我开两副方子,喝了后就好了。”
穗娘收回手,自嘲道:“以往我等看病,大夫要么是三请四不来,要么就是来了高诊金高药费。这还是第一次看诊如此顺遂的时候。”
阿蛮听了心中也有些难过,寻常医者多为男子,看不上这些苦命的人,也不愿出入这些地方,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她叹了口气:“穗娘以后要是有个头痛脑热都可以来怀远坊那边找我。”
阿蛮抬头看到了屋内挂着寒江独钓图,忍不住赞叹道:“穗娘屋内的字画皆是自洁高远。”像她本人,清丽脱俗。
穗娘盯着阿蛮,幽幽道:“不及我幼时所作。这些字画都是前几年我凭着记忆所画,手有些生疏。”
竟是她亲手所绘,看来穗娘也曾有个温馨富裕的家。哎,又是一个可怜人,同曼娘一般,家道中落,流落至风尘。
可悲可叹。
穗娘看到阿蛮眼里的不忍,她见过嘲笑的,见过不信的,也见过戏谑的,第一次看到了不忍。她太苦了,这些话闷在心里,年岁愈长,滋味愈苦。她太恨了,那些话在怒火中灼烧,锻造出滔天恨意。
那些话如打开的匣子,不由自主往外蹦:“宛娘你可知,我本也是官家女,阿爷官至户部侍郎。自幼父母恩爱,兄妹和睦。岂料天宝六载,阿爷受奸人栽赃谋反,被逼死于狱中。叔父兄弟皆被杖毙,家中女眷流放岭南。想我杨氏,满门忠烈,居然落得如此地步。”
她想起了那段过往,压制的怒火终是爆发,她咬牙切齿道:“在被押至岭南的路上,阿娘和姐姐们突染恶疾,最后只剩我一人苟活。我趁看守不注意,逃了出来。可是天大地大,哪里有我容身之处?我一路乞讨着逃回长安,可是昔日宅子已作他人居。最后得揽月阁鸨母的收留,我才苟活至今。你说的对,名声有何重要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阿蛮不想穗娘有如此身世,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讲述。
“吓到你了,宛娘。”穗娘调整了下情绪。
阿蛮摇摇头,这等身世,换做任何人,都会蓄积滔天恨意。忽然她想到门口卧薪尝胆的屏风,轻声问道:“穗娘要报仇吗?”
穗娘望着屏风上的图案,神色骤然凝重。“报,血海深仇如何不报?我恨不得立即剐了他们。我杨宝穗苟活于世,失了贞洁名声,就是为了报仇雪恨。不报此仇,我如何有颜面见我的阿爷阿娘,我的兄弟姐妹?”
原这穗娘是户部侍郎杨慎矜幼女。天宝六载,因杨侍郎参与财政改革,损害了官僚集团的灰色收入,又威胁到士族豪强的特权,遭到他们反扑迫害。杨侍郎寒族出生,被王鉷、吉温和罗希奭诬告私藏谶书,谋复隋室。而圣上不明,震怒,后下诏赐死。
杨氏成了天宝年间罗钳吉网的又一受害冤魂。
阿蛮满怀悲戚回到家。生而为人,各有各难。
她不仅为穗娘身怀血海深仇而悲,为曼娘生而不能养而悲,她还为那些得了病但没法正常求医的女子而悲,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子而悲。
而此时,街边的柳絮正扑着青灰院墙。崔琰拢了拢月白襕衫的下摆,叩响了木门。
“崔郎君?”门轴轻响,阿蛮打开门,见是崔琰。
阿蛮心里些许惊讶,亦些许她未察觉的雀跃,“怎的今日得空过来,不是明儿就要春闱考试了嘛?”她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眼底渐渐蓄染上欢喜的光亮。
崔琰见自己没有吃闭门羹,咧着嘴笑了起来。而后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的絮绒,声音柔软:“明日便要入贡院,总想着来见你一面才安心。”
随后他从袖中取出那支被还回去的金钗。“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理?同样的,给出去的心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这话说的委屈满满。
阿蛮听了,心中亦不好受。她望着那金钗在夕阳的晕染下闪闪发光,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崔琰望着她,语重心长道:“阿蛮,我知道你的顾虑。今儿过来,我就是想要告诉你,如果你担心家里不让我娶你,那你放心,待我及冠,人生大事须我自己做主。在继母置我死地而父亲不闻不语时,我便是自己一人。如果你担心我娶妻想要岳家助力,那我现在告诉你,阿蛮,你在轻视我。我不需要那些助力来平步青云。我崔七入仕,实非追求荣华富贵,光耀先祖。我只是想尽绵薄之力,与同志之人,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让生活在这里的百姓过得更好。如果你担心我以后妻妾成群,阿蛮,虽然此时此刻,我无法代表以后的我,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此生只愿娶你一人。”
崔琰的眼睛灼灼发亮,让阿蛮筑起的防线骤然崩塌。他知道她的恐惧,他在一一承诺。
原来,他对自己确实是真心实意。可是,自己究竟该不该,能不能踏出这一步,她没有底。
正当她纠结之际,崔琰将金钗放到她手心,“阿蛮,请你信我一次。”
少年的眼里,满满都是她,阿蛮陶醉在其间。她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崔琰见状,心中开心至极,只觉周身生出无穷的力量,让他如上云端。他回望阿蛮眼底的星光,喉结微动,终是抑住拥她入怀的冲动。崔琰抬起的手最后只是揉了揉她的发顶:“待我好消息。”
阿蛮满脸通红,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她抬起头,迎着崔琰的目光。“祝你明日春闱金榜题名!”
风卷着花香漫过院墙,她给了崔琰考前最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