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旧事》蜀吉三水

9、豪车入巷惹众观 贤才举荐觥筹间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便驶到了怀远坊。

　　平安轻叩车门后，撩开车帘。崔琰正擒着笑意斜靠在软塌上看着书，而阿蛮正贴在门边呼呼大睡。

　　崔琰举手嘘声，让他噤声，生怕吵醒了门口的小娘子。而后他招招手，示意平安过来。

　　平安轻手轻脚弯腰向前，崔琰低声对他说道：“去坊东南街齐录事家。”平安领命，跳下马车一路打听。

　　还有半个时辰，城中就要宵禁。百姓们陆陆续续归家，里坊人群渐渐增多，沿着街道行驶，很快就找到了齐录事家。

　　城西因着西市的贸易，多是楼肆商贩和外地胡商聚居地，达官显贵多聚集在城东。是以坊内很少见到如此豪华的马车。

　　街坊邻居皆好奇地站在门口往齐家门口张望。

　　“郎君，到了。”平安探身拉开帷帘道。他摆好脚蹬，而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马车边。

　　崔琰起身，顺手拿着书角轻轻戳阿蛮的手臂，“喂，醒醒。”

　　阿蛮被唤醒，睁开眼睛，满眼都是崔琰的脸，恍惚过后想到眼前之人是个登徒子。她赶紧低下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三步作两来到车门口，逃也似的下了马车。

　　崔琰看着她惊慌的样子，心情大好，抿着嘴低笑，而后放下书后也跟着下了马车。

　　齐录事和月娘听到动静，出了门。只见门口停着的豪华马车，二人俱是惊讶。他们家非大富大贵，在京中也没个权贵亲戚，这么大排场，会是哪位贵人莅临？

　　正在疑惑间，月娘见阿蛮跳下马车，而后又见到崔琰含笑跟在身后。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欣喜。欣喜那崔家郎君许是对她有意，担忧阿蛮无家世傍身，二人差距太大怕难有结果。

　　而齐录事见阿蛮第一天入京便攀附到了权贵，心下开始对她有了些意见。

　　崔琰拱手与齐大夫妇相互见礼，而后低声叮嘱阿蛮十五日慈恩寺相聚，便乘马车离开了。

　　月娘看着左邻右舍投来的探究目光，赶紧上前拉阿蛮入院。“今儿去慈恩寺了？怎么同崔郎君一道回来？”

　　“我下午去慈恩寺烧了三柱香，结果遇到了个假和尚。柳三兄预付的月前，竟被他诓去了一半。幸而得遇崔郎君姜郎君二人提点，不然只怕是分文不剩。”一想到那个假和尚，阿蛮气血就上涌，又想到自己被骗的丢脸经历，一时间又羞又恼的。

　　待她缓了缓，才继续道，“那崔郎君正好也要回府，便顺道送我回来了。不然我怕是会遇到宵禁赶不回来了。”

　　月娘听闻她的遭遇，又惊又惧。她这一天的遭遇快赶上她一年的了，嘴里直念叨“阿弥陀佛”。随后她拿出帏帽叮嘱她出门一定要戴上，不然遇到那些纨绔或登徒子，怕是惹上一桩祸事。年轻娘子甚少出门，就算出门也会挡住容貌，不让别人窥视。

　　阿蛮接过帏帽，回忆起路上确实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不过想到以后就要赚钱了，她欢喜地取出钱袋，将里面的铜板尽数倒了出来。“月娘，你看，这是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有一百五十文。明儿我便要去他标行做账房先生。月娘，我开始赚钱了。”

　　月娘不理解她为何执意要自己出门赚钱，但她见阿蛮的欢喜劲儿，心里也是欢喜。

　　她附声道：“柳三郎未时带话过来了。你还真行，那西市口的张骡马都自愧不如。”

　　阿蛮嘿嘿笑了几声，数学从幼儿园数一二三开始，一直学到大学微积分，这简单的加减乘除倒是难不倒她。她寻思了片刻，将桌上的钱均分了两份，一份装进钱袋，一份交给月娘。

　　“月娘，你一定得收下这铜板，不然我没脸在家里住下去了。我知道你把我当亲妹妹，不会短了我吃的喝的。可我不能理所当然地在家里白吃白住啊。这个月我先自己留点，出门在外，万一需要打点下。少了缺了跟我讲，我下月再补给你。”

　　月娘见她说的坚定，推辞不过，便收下了。嘴里直说够了够了，心里想着这钱给她存起来，以后添到她嫁妆里面。

　　阿蛮怕第二日懒觉，耽误了第一天的工作，便对着小桃撒娇：“好姐姐，明儿个晨钟响后，要是我没起来，你到我房内喊我起床嘛。”

　　小桃想到她今天睡得那么死，便笑着调侃道：“要是我喊也不醒呢？”

　　“那你就上手。”说罢，阿蛮用手在空气中挥了挥。小桃大笑着应下。

　　阿蛮又从钱袋里拿出五个铜板交给淮哥儿。“淮哥儿，这是给你的零花钱，等以后我赚的多了，再给你多多的零花钱，买遍长安好吃的！”

　　淮哥儿听闻，开心得跳了起来。他学着大人模样对着阿蛮连连拜谢。

　　众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晚间，明月高悬。整个长安城坊外街道空无人烟，时而一队金吾卫纠察巡逻。倒是那一百零八坊内，倒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齐录事府正房内仍燃着油灯。

　　月娘和齐录事在房内说着私房话。“今儿傍晚见的那郎君就是崔郎君吗？”齐录事问道。

　　月娘点点头：“正是这位小郎君。生得一表人材，还古道心肠，在客栈替那店小二见义勇为。倒是不可多得的后生。”

　　齐录事陷入沉思，崔郎君和他们身份悬殊过大。贵人与平民女子相交，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会面临诸多阻碍。宛娘缺乏家族庇护，一旦他二人关系破裂，那将面临灭顶之灾。甚至稍有差池，还可能牵扯他们一家。

　　他试探着问月娘：“那宛娘子那里，你是什么打算？”

　　月娘忧道：“前几日我见她可怜，一人在路上，甚是危险。而后看着她就像看着我早去的妹妹，就想着带着她一道上长安。那会儿没想过后面该怎么办。”

　　齐录事抚上她的肩：“我知你心地极善，但在长安这地儿，关系错综复杂，尤其是来路不明的女子。你看她，刚到长安，自己独自出门不说，还能不靠别人找到营生，更和那崔郎君打的火热。你要说她心思单纯，我是不大信的。月娘，你还是要多考量下她的去处。”

　　经过这么些天相处，月娘早已把她当妹妹看待。况且宛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到了长安马上就去找营生，还交了月钱过来。

　　她是不愿相信阿蛮心思复杂，攀附权贵。但她向来一夫为本，倒是没想过反驳。只是担忧问道：“她父母的事怎么样了？”

　　“托人问了，有消息也得一个月左右。”

　　月娘点点头，然后起身轻拉齐录事的胳膊：“还有淮哥儿，他已到开蒙的年纪了。定下来上哪个学堂吗？”

　　齐录事随之起身，点了点她额头，宠溺道：“你一天天操心的事可真多。上个月我就求了李少卿，助我儿进国子监求学。只是国子监收的皆是权贵之子，我一个从九品的小官，怕是不太好使。不过也无妨，不行的话，咱就送去赵老夫子那儿。那赵老夫子是神龙年间的进士，学识可不得了才，且为人也正直，他教导淮哥儿我倒是放心的。”

　　月娘见事事有着落，便放下了心，然后为齐录事宽衣。齐录事放下帏帐，拉着她躺下：“好了，不讲这些事，正事留给明天做。晚间还有晚间的事…”帐中一片旖旎。

　　屋外静悄悄的，只余月光挥洒，蛙鸣几声。

　　话分两头，那厢崔琰刚送完阿蛮，回到崔府。便有人匆匆来报，崔郎中唤他立往前厅陪侍。今日有重要客人到访。

　　偏厅内烛火通明，鎏金酒盏在烛光下烨烨生辉。崔郎中上首坐着礼部的王侍郎。其人年过五旬，两鬓斑白。颔下三缕长髯垂至胸前，高鼻深目，眼里尽是审视与算计。

　　崔琰到时，那王侍郎正在开怀大笑：“如此，杨御史之事全靠郎中的帮衬了。”崔郎中起身应承不迭。

　　原这王侍郎因为与王鉷同姓，虽无近亲血缘之系，但王侍郎因同姓本家之由早年便依附于王鉷。此番王鉷眼瞅着大势已去，而杨国忠势力日益强盛，他想借着崔郎中搭上杨国忠这条线。

　　崔琰甫一进厅，那王侍郎便眯了眯眼，打量了他一番。

　　只见崔琰身姿挺拔，又见其剑眉入鬓，眸若点漆。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儿郎！果然是叔侄，瞅着和崔郎中有那么一两分相似。“此后生便是郎中写下《论外交策略与边疆稳固》的侄儿？”

　　崔郎中不掩心中的自豪。这侄儿乃崔家这一代最为优秀的儿郎。他对自己侄儿的文才学识了然于心。“正是！正是！”

　　他缕缕胡须，接着起身。“七郎，这是礼部来的王侍郎。快来见礼。”崔郎中拉过崔琰引荐给王侍郎。此番他借王侍郎有求之机，准备给崔琰铺路。王侍郎负责今年登科一事，得他看照，倒是有望夺魁。

　　崔琰赶紧作揖行礼。“见过王侍郎。”

　　王侍郎起身感叹：“令侄不仅文章文思练达，词约义丰，还一表人才！果然后生可畏啊。”

　　“素闻崔小郎君四处游历，亦曾到过南诏，吐蕃之地。见你文章皆有所述，不过老夫今儿有一问有待小郎君告知。”

　　王侍郎看向西南方向，缓缓道：“吐蕃常以敌国礼示我大唐，何处？”

　　高祖时期，吐蕃还是一个小部落。后因其推行改革，学习唐文化，国力日渐鼎盛。高宗咸亨元年，攻陷安西四镇后，其国君多次要求与大唐平起平坐。

　　崔琰思索片刻，随后答曰：“坚持君臣之礼待其国为最重，以示回纥、南诏等国不可逾越。以礼及九服之制灭其使臣之气焰为其后。先礼后兵乃大唐气魄。”

　　“好一个大唐气魄！好！好！好！”王侍郎听闻他非懦弱文臣，连连称赞！几人又就回纥、南诏等过外交策略讨论一番。

　　崔琰见缝插针，将姜维的《论流民安稳国策论》递给王侍郎。“此为好友姜仲怀之策，愿先生得空时指点一二。”

　　王侍郎笑着接下，但显然对它意兴索然，拿在手里随意翻阅了两下。

　　崔侍郎见他意兴阑珊，便起身拍了拍手。

　　不一会儿婢使仆从鱼贯而出，不多时便铺好了桌凳，摆好了各式珍馐美肆。

　　待他三人入座，前有美艳歌姬摇动腰肢翩翩起舞，后有柔媚美妾布菜倒酒。

　　这种场合崔郎中与王侍郎见得多了，很是自然接过美姬的酒，待到兴时，还会与姬妾调笑一番。

　　而崔琰却是浑身不大自在。他走南闯北，又不喜丫鬟婢女的伺候。与女孩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前一阵与阿蛮的相处。

　　思及此，他恨不得马上就到十五，这样就能与她再次相见了。

　　宴会持续到戌时才结束。崔琰回到房内，只觉异常疲惫。他实是不喜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

　　望着窗外的月光，他无奈叹息，身在这样的家族里，多有困顿和禁锢，他怕是与自己的理想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