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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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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绡帘落尽时,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冷雾北僵在原地,望着高位上那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指尖的颤抖几乎停不下来。银发如月光泻地,琉璃色眼瞳里映着他苍白的身影,却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方才那股冲破理智的狂喜,此刻正被一寸寸冻成冰碴,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
“方铮,扶我……”他的声音轻得像缕烟,尾音被灵力翻涌的钝痛掐断,喉间涌上的腥甜被死死咽了回去。
方景序连忙上前扶住他发软的身子,抬头看向晏盛衍时,眼神里仍带着未消的怒气,却多了几分忌惮。
这人明明长着靖南皇室的模样,周身气度却比传闻中更冷冽,尤其是那双眼,看似漫不经心,深处却像结着万年不化的冰。
晏盛衍的目光在冷雾北泛白的唇上停了一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身那道浅痕。方才这人扑过来时,衣间飘来的冷梅香混着血气,竟让他心头莫名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他垂眸掩去眼底的困惑,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疏离:“既然程颂让你们来,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话音未落,他抬手对着冷雾北虚虚一按。一道淡金色的灵力自他掌心溢出,如流水般缠上冷雾北的手腕,顺着脉络缓缓渗入。
那灵力带着温润的土行本源,所过之处,冷雾北体内翻涌的灵气竟像被驯服的野马,渐渐平息下来。
冷雾北只觉一股暖意从手腕漫向四肢百骸,先前撕裂般的疼痛骤然减轻,眼尾的绯色也淡了几分。他望着晏盛衍专注的神情,睫毛垂落时投下的阴影,与记忆里梨花树下为他包扎伤口时的模样渐渐重叠。
那时晏盛衍也是这样垂着眼,指尖的动作很轻,说:“朔北的箭果然锋利,擦过皮肉都像要剜去一块。”
“凝神。”晏盛衍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冷雾北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因分神,灵力又有紊乱的迹象。他连忙收敛起杂念,任由那道金色灵力在体内游走。
晏盛衍指尖的动作忽然一顿,眉峰微蹙。冷雾北体内的灵力虽驳杂,深处却藏着一股极纯净的本源。
他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冷雾北苍白的脸,琉璃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复杂。
“好了。”他收回手,淡金色的灵力随之消散,“暂时稳住了,后续需15日调和。”
冷雾北刚想说什么,眼皮却突然重得抬不起来,体内灵力平复后的倦怠如潮水般涌来。他靠在方景序怀里,视线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晏盛衍转身时,银发发带末端那两颗“和解珠”相撞的微光——像极了当年靖南初雪时,落在他掌心的冰晶。
“带他去西侧偏殿歇息。”晏盛衍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淡漠。
方景序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冷雾北,深深看了眼高位上的人,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跟着引路的玄衣弟子往外走。经过殿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琴弦轻颤的声响,那调子极淡,像雪落在松枝上的动静,莫名让人鼻头发酸。
西侧偏殿的陈设比主殿素净些,却仍处处透着靖南的影子。
墙上挂着的水墨长卷,画的是靖南著名的“镜湖春色”,笔触疏朗,正是晏盛衍惯用的风格;案上摆着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风干的梨花,花瓣虽枯,形态却依旧舒展,像被人精心收存过;就连铺在床榻上的锦被,边角都绣着细小的长生果纹样,与冷雾北记忆里靖南皇室的寝具分毫不差。
方景序将冷雾北安置在床上,替他掖好被角时,发现他眼尾的绯色还未褪尽,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他叹了口气,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下守着,心里翻来覆去都是方才晏盛衍那张脸——分明与冷雾北描述的靖南皇子一模一样,怎么会说不认识?
而床榻上的冷雾北,此刻正陷在一片混沌的梦境里。
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脚下是柔软如棉的云絮,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远处有微光闪烁,他循着光往前走,拨开最后一层雾时,骤然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那是一片盛开的山荷叶,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露珠,在金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而荷叶中央,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白袍,衣料像是用月光织成的,走动时会扬起细碎的金辉,仿佛周身都裹着一层流动的光晕。他的银发未束,如瀑布般垂落至脚踝,发间没有任何装饰,却比任何珠宝都夺目。
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他的脸——还是晏盛衍的模样,却又全然不同。
眉峰依旧凌厉,却褪去了尘世的冷硬,添了几分悲悯;眼瞳还是极浅的琉璃色,此刻却盛着细碎的光,像揉进了整片星空,望过来时,仿佛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角落;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像靖南宫殿里那个带着疏离的皇子,也不像青溟观里冷漠的二长老,倒像传说中俯瞰众生的神。
他周身散发着柔和的金光,那些光芒落在山荷叶上,花瓣便轻轻颤动,落下的露珠在空中凝成细小的星子。
冷雾北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晏盛衍,干净得像初生的太阳,带着神性的庄严与温柔。
“雾北。”那人开口了,声音不像在尘世中那般低沉,反而清越如钟磬,带着穿透雾气的力量。
冷雾北猛地回神,喉咙发紧,竟发不出声音。他想上前,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伸出手,指尖的金光落在一朵含苞的山荷叶上。
那花苞瞬间绽放,淡紫色的花瓣层层展开,中心托着一颗晶莹的露珠,映出他惊愕的脸。
“该醒了。”那人的笑容加深了些,眼尾弯起的弧度,与记忆里梨花树下的模样渐渐重合。
冷雾北急切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散碎的金光。梦境像被打碎的琉璃,瞬间四分五裂,最后消失前,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带着无尽的遗憾,又像终于放下的释然。
垚韵居主殿的烛火已换过一轮,夜色更沈了。
晏盛衍坐在高位上,指尖悬在琴弦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殿内很静,能听见夜明珠光晕流动的微响,还有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这在他成为青溟观二长老后,是极为罕见的事。
山荷叶赠灵之体的伴生灵韵,需以自身灵力日夜温养,完整山荷叶一旦离体,便意味着赠灵之人……他闭上眼,指尖按在眉心。
赠灵之体与山荷叶共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冷雾北体内有完整的山荷叶灵韵,意味着曾有位赠灵之人,将毕生灵力连同这灵韵,一并渡给了他。而赠灵之人失去灵力,便如无根之萍,不出三日便会身死道消。
“真是够笨的。”他低声嗤笑一声,语气里却没什么嘲讽的意味,反倒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涩然。
他见过太多为求长生不择手段的人,也见过为争权夺利骨肉相残的事,却始终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所谓的“爱”,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
他睁开眼,看向空无一人的阶下,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冷雾北方才站过的痕迹——苍白的脸,泛红的眼尾,还有提起“北雾像靖南初雪”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
那人说,他眼尾的痣像桃花。
那人说,“雾北”倒过来念,像靖南的初雪
这些细碎的话,像带着钩子,总往他记忆深处钻,却每次都被一层厚厚的雾挡回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起靖南初雪的模样——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琉璃瓦上,檐角的铜铃被冻住,连声音都变得钝重,可他偏偏想不起,自己是和谁一起看过那样的雪。
指尖终于落在琴弦上,弹出的却不是《归鸿》,也不是《忘忧》,而是一段极零碎的调子,像暗探接头时的暗号,又像……谁在他耳边哼过的安眠曲。
琴音在空殿里回荡,撞在四壁的符文上,激起细碎的金光,那些土纹竟又缓缓流动起来,组成一片模糊的梨花林。
晏盛衍猛地收了手,琴音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雕花木窗。夜风吹进来,带着山间清冽的草木气,拂动他垂落的银发。远处的天际已有了一丝微光,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三百年了。
他成为青溟观二长老,已经三百年了。这三百年里,他看过无数次日出月落,见过四界生灵的生老病死,早已习惯了用冷漠包裹自己,可今天这个叫冷雾北的人,却像颗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砸出了涟漪。
山荷叶灵韵完整,意味着那位赠灵之人死得心甘情愿。
晏盛衍望着天边渐亮的鱼肚白,琉璃色的瞳孔里映着微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好像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人说:“盛衍,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活着,连我的份一起……”
后面的话是什么来着?
他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那时的阳光很暖,落在身上像裹着层金纱,空气里有梨花淡淡的香。
偏殿里,冷雾北还在沉睡。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不再像先前那般紧蹙,唇角甚至微微扬起了一点弧度,像是在做什么甜美的梦。方景序守在床边,看着他眼尾那抹若隐若现的绯色,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懂靖南与朔北的旧怨,也不懂什么正灵之体、山荷叶,他只知道,冷雾北找了三年的人,终于找到了,却忘了他。
窗外的天色慢慢亮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冷雾北的脸上,将他眼尾的痣染成了淡淡的金红色,像极了梦里那朵盛开的山荷叶。
而主殿的晏盛衍,此刻正对着一面水镜。镜中映出冷雾北沉睡的模样,他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点,冷雾北体内那朵山荷叶的灵韵便清晰地显现出来。
淡紫色的光晕里,竟缠绕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灵力气息。
晏盛衍的指尖猛地一顿。
这气息……是很多年前,他渡出的“护心诀”。
原来如此。
他望着镜中冷雾北安静的睡颜,忽然明白了程颂的用意。那位老友向来直接,让冷雾北来找他,不过是因为唯有他的土系秘术能镇住这山荷叶灵韵,别无其他。
至于那些被遗忘的记忆,或许本就与灵力无关,只是被时光蒙了尘,能不能想起,全看天意。
“笨死了。”晏盛衍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次的语气里,竟多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他抬手一挥,水镜应声而碎,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空气中。殿外的铜铃被晨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提醒着什么。
十五日调和,才刚刚开始。
灵力的运转或许能治愈身体的创伤,却解不开记忆的枷锁。
那些被遗忘的过往,像埋在深土里的种子,不知何时会发芽,也不知能否等到开花的那天。
只是此刻的垚韵居里,晨光正好,连空气里都浮着细碎的暖意,仿佛在悄悄等待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