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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只是太寂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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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天去的是一家评价颇高的中餐馆。林昭本来没打算带 Eli 来,是他自己在早餐时说了一句:
“实验组今天暂停,我可以陪你。”
说得理所当然,像是早就内定的“日程安排”。
林昭没拒绝。她那天心情不错,阳光正好,穿了件米白色的风衣,头发束起,妆容干净利落。她走在前头,Eli自觉跟在她身侧,脚步不紧不慢。
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服务员递上菜单,林昭熟练地点了几样菜,抬头时,发现 Eli一直在安静看她,没有拿菜单的意思。
“你吃辣吗?”她问。
Eli点点头:“数据中显示,我能接受70%的辣度范围。”
她没理他,继续点菜。
菜上得很快,热气腾腾,桌面一时热闹起来。林昭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转头看 Eli——
他也拿起了筷子,姿势倒还“像模像样”,却在面对一盘宫保鸡丁时卡住了。
林昭:“……你不会用筷子?”
Eli神情没有变化,只低声道:
“研究所的自助餐不需要。”
林昭一愣。
她忽然意识到,过去几个月里,研究所的餐厅提供的餐具确实都是西式为主,勺子、叉子、刀具一应俱全。她从没见他拿起过筷子——他每次吃饭都准确、有条不紊,甚至优雅得像在舞台上演出,她从未怀疑过他有什么不会的。
此刻,Eli正极认真地试图夹起一颗花生米。
手法非常、非常稳——稳得像在操作显微镜下的芯片,却怎么也夹不住那颗表面裹了糖浆的小球。
林昭低头笑了一声。
他抬眼看她:“我在努力。”
“你可以用勺子。”她递给他旁边的汤匙。
Eli看了看,再看了看筷子,像是在衡量什么,然后——倔强地继续练习。
“……我会学会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顿饭吃得很慢。
林昭吃饱之后支着下巴看他,Eli已经成功夹起第三块鸡丁,神情认真得过分。像个满分考生,在为一道只有三分的附加题死磕。
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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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Eli忽然低声问:“我今天表现得……很不擅长吗?”
林昭:“嗯,像是从深山老林里刚被拉出来的人类进化史化石。”
他没说话。
走了几步,他忽然侧头问:“那你会教我吗?”
林昭一顿,侧头看他。
黄昏阳光落在他睫毛上,他安静地望着她,目光里没有羞愧或挫败,只有一种几乎孩子气的、干净的请求。
她没忍住轻笑,点点头:
“行,回头给你准备一碗花生米,练它一百次。”
Eli点头,居然郑重其事地应了声:“好。”
林昭收回视线,嘴角还挂着一点笑意。
她想了想。
那颗夹了半天的花生米,也许……其实不是那么重要。
那是两个星期之后的事。
自从那天在中餐馆夹不起来那颗花生米后,Eli的动手能力像是忽然被打开了某个通道——急速增长,几乎以超出人类适应速度的方式,开始“实践”他所学习到的一切。
他不再只是听话地做事,而是开始在无声之中尝试表达、试图回应、甚至——取悦她。
林昭最初没放在心上。
她以为那只是系统在自我优化:泡茶时多加了一片柠檬,文件汇总时自动排序成她习惯的结构,甚至出门前他开始会提醒她带伞——都是合理的,精准的,像是对过去所有细节的统计结果。
直到那天晚上,他忽然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她。
那天,林昭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桌上摆着一只精致的白盒子,安静得像是等了她很久。
她皱了下眉,回头看了眼角落的Eli:“谁送的?”
“我。”他站起来,像往常一样答得简短,却多了半分不属于助手的笃定。
林昭走过去,打开盒子的一瞬间有些怔住。
是一条裙子。
墨蓝底色,像夜海一样深沉,上面用银丝绣出细密的星辰轨迹,领口极浅,腰线收得极好,剪裁明显是依她身形而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皱眉:“你怎么做出这个的?”
Eli平静地看着她:“我分析了你最常穿的衣服,测了你身形尺寸,也参考了你喜好的视觉偏好。然后……花了三天,自己缝的。”
林昭沉默了几秒,试图用调侃掩饰微妙的情绪:“你这是……准备转行去时尚产业吗?”
Eli却答非所问,声音低一点,说得认真:
“我想知道你穿上它,会不会开心一点。”
她喉咙一紧。
——她很少穿裙子,从学生时代到现在,都是风衣、长裤、实验服为主,习惯理智、锋利的外壳。
她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小时候,她曾偷偷羡慕那些穿裙子的女孩。漂亮的、被喜欢的、温柔又自由的那种。
她低头盯着那条裙子好久,像在看什么奇怪的变量。
“你做这个给我……”她缓慢地开口,“是为了实验设定,还是……因为你想?”
Eli看着她,眼神在那一刻竟有点近似真实的犹疑与真诚交错。
他说:“因为我想。”
林昭没再说话。
她把那条裙子抱在怀里,走出门时耳根发红,一整天都没敢再看他一眼。
她忽然想到两周前那顿饭。
他低头死磕那颗花生米,手稳得像做纳米实验,表情却一点没松动,倔得像只认死理的程序狗。她还笑他是“人类进化史化石”。
可现在,他做了一件衣服。为了她。
不是系统推荐,不是实用需求,而是他自己决定的行动。
她忽然觉得有点说不清的复杂——像是被打断了某种原本理所当然的权力秩序。
林昭把衣服重新叠好,轻轻放进了包里。
“下次你可以问我尺码。”她淡淡说。
Eli点点头,目光没离开她:“好。我想继续试试别的款式。”
“别太频繁,”她撇开头,“你不是裁缝。”
“但你穿得好看。”他低声说。
林昭顿了顿,没接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回头再请你吃一顿饭。”她说,“你上次那颗花生米还没夹稳呢。”
Eli点头:“我练过了。”
“是吗?”
“我今天能夹三颗。”
林昭轻轻笑出声,带着一点无奈,还有一点没说出口的感动。
她想了想。
也许那颗夹不住的花生米,才是最早的信号。一个系统不会执着于它,但一个人……可能会。
第二天,她穿上那条裙子。
实验室的几个同事看到时,倒没多调笑,反而是真心实意地夸了句:“今天挺不一样的,挺好看。”
林昭本没打算多说什么,可不知怎么地,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是别人做的。”
“谁啊?这么会挑?”同事笑着追问。
她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作答。
这时,Eli从后门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份打包的午饭。有人笑着打趣:“你现在让他当贴身管家了?”
林昭随口接了句:“他比很多人靠谱。”
她嘴角确实是带笑的。
这是个罕见的、没有压力的中午,她心情很好,甚至愿意和人开几句玩笑。
结果,几分钟后,她手机震了两下。
是许庭。
她私人的消息通道。
【你今天穿得挺特别的。】
她盯着这行字,神色未变,只是手指停了一下。
【这裙子……是Eli给你做的吧?】
【其实我不介意你喜欢他。】
【你只是太寂寞了。】
林昭缓缓抬起眼,看向对面的 Eli。他正在桌边整理午餐,低头系着食盒的封口袋,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而安静。
她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按灭,安静地吃完了午饭,然后回办公室,把许庭从所有私人联络途径中屏蔽。
她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刚回到工位,还没坐下,就看到工作平台上多了几条新留言。
发布人是许庭。
【许庭】
我不是恶意揣测你。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那么孤独。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我只是……为你好。
大家都在说你。
我能看到的,比你想象的多。
她想了想“Eli过来。”
Eli在她身边站了一会,轻声问:“你在思考如何回应?”
林昭没说话,缓慢按下终端熄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第一次低声承认。
“你可以选择上报。”Eli看着她,声音冷静,“这是持续性骚扰和公共平台操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提供证据归档。”
林昭抬头:“我能看到的,比你想象的多。是什么意思?”
Eli微微点头:“他不见得知道多少。但从他所用的语言特征来看,他的‘威胁’推测集中在你与我之间的交互关系。他不知道真相。”
林昭盯着他:“你确定?”
“八成。”Eli眼神清澈,“如果他知道我不是AI,他不会这么试探,而是直接将其当成控制工具。他现在还在摸索。”
林昭陷入短暂沉默。她确实可以上报,甚至可以去找沈知远,利用那条“管理关系”中还残存的上级渠道。
但——他到底知道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聚焦。
“我要先确认。”
Eli看着她,语气低下来:“你打算接近他?”
林昭点了点头。
“只这一次。”
她起身走出实验舱,手指在终端上敲下几行字:
【林昭】
有空说两句吗?你之前提到的事……我觉得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们约在研究所五楼的一间茶水间。人少,门虚掩,阳光从半拉的窗帘缝隙落在地砖上,一切都很平静。
许庭来得很快,一副早就等着的样子。他手里还端着咖啡,杯壁留下淡淡的水汽。
林昭站在窗边,侧身看他:“你说你知道一些事。我想确认。”
许庭笑了一下,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大家都在说嘛。你最近挺……不一样的。”他扫了她一眼,语气像是在打量,也像在拿捏。
林昭没有接话,只安静地看着他。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缓缓道:“裙子是Eli给你做的吧?”
林昭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我没什么想说的。”他笑,“我又不是你领导,我就是觉得……有些事情,早点处理清楚比较好。”
“清楚什么?”
许庭放下咖啡杯,语气忽然变得意味不明:“人和机器啊,边界要分清,不然出事了,对谁都不好。尤其是你这样的人,太聪明了,容易……想太多。”
林昭轻声道:“所以你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我没说你错。”他耸肩,语气仍然那副油滑的假善意,“我说了,我不打算说出去,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要考虑——别人怎么看。”
林昭盯着他看了几秒,慢慢开口:
“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庭笑得更明显了:“你整天和一个AI在一起,到处都是风言风语。”
他说到这儿,声音低了半分:“他毕竟长得太像人了,对吧?为什么不考虑真人呢?”
林昭忽然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她语气忽然柔和下来,“所以我才来找你谈谈。既然你愿意替我保密,我很感激。”
许庭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露出一点得意:“那当然,我又不是那种搞事的人。”
林昭微微一笑,嗓音低下来:“你当然不是。”
她慢慢踱了一步,目光落在他那只捏着咖啡杯的手上:“搞事的人,通常要有点胆子、有点脑子,还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你,”她顿了顿,视线重新抬起,“只会在别人背后装模作样地‘关心’,在公共平台上玩‘为你好’的文字游戏,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上急得像只没被点名的跳梁小丑。”
“我今天来,不是因为你重要,是因为我厌恶你这样的人。”
“也别再发什么‘大家都在说’了。”她眼神锋锐,“我在这儿,不是为了让别人满意的。”
说罢,她推开门,转身就走,风衣扫过门沿,如一记毫不留情的落笔。
茶水间里一片沉寂。
只剩下许庭一个人站在那里,咖啡杯里的水汽早就凉了,他的脸色也像那杯咖啡一样——失去了温度,失去了体面。
林昭转身离开了茶水间,没有再回头。
风衣下摆扫过长廊,步伐沉稳,一路直上办公区三楼。她没回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推开了负责研究所内部协调与人事监督的管理部门那扇门。
“我要举报一个同事,许庭。”她语气冷淡,没有寒暄。
对面主管一愣,随即正襟危坐:“请说详细情况。”
林昭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声音清晰而克制:“他多次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对我进行私下揣测、情感污名、带有暗示性的攻击,并在工作平台上发布模糊、带节奏的留言。”
她将手机解锁,把刚才许庭发来的消息一一展示出来:“包括‘你只是太寂寞了’、‘我不介意你喜欢他’、‘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这类话语,不但严重干扰我个人工作情绪,已经构成了职场性别和情感层面的操控与威胁。”
她抬头,冷静地看着对方:“我不需要‘提醒’,也不需要‘指点’。我只需要一个清朗干净的工作环境。”
管理员皱起眉,意识到事情并不轻,连忙开始记录:“这些话你都保存了吗?”
林昭点头:“截图、时间戳、源头页面我都备份了。包括他在平台上的留言,我也录屏存档。他说愿意‘大家一起说清楚’——那我也乐意让上级一起看看,到底是谁该说清楚。”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我建议对他的账号行为做后台审查,查查他到底在谁的页面上留下了什么。”
管理员沉声道:“我们会严肃处理。感谢你提供这些信息,林博士。”
林昭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重新拎起文件夹,步履平静地离开管理部,仿佛刚才不过是她例行处理一桩技术漏洞。
回到办公室时,Eli正好在替她收拾桌面,一见她进门,便轻声问:“你没事吧?”
林昭看着他,片刻后轻轻摇头。
“没事了。”
——她已经把那点脏水,倒进了该倒的地方。
只是坐下时,她还是有点走神。虽然表面如常,心口却还隐隐发紧。
Eli没有再追问。只是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两分钟,又抱着二进制回来。
那只胖乎乎的小狗窝在他怀里,脑袋耷拉着,一副刚睡醒的模样。Eli单手托着它,另一只手握住它的小爪子,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
“林——昭——亲——亲。”
林昭一抬头,整个人愣在原地:“你在干什么?”
“给狗狗配音。”
“啊?”林昭觉得自己的大脑无法运转。
“哦。”Eli点点头,很乖地停了一秒,然后又用略高八分之一音的语气,操控着狗爪继续表演:
“林昭亲亲——亲亲林昭——”
林昭忍无可忍,起身走过去:“让我检查你是不是出BUG了。”
“可爱行为引发多巴胺释放。”他把狗往她怀里一送,眨了下眼。
林昭低头看着二进制,它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看上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被说了什么”。
Eli没接话,只在她身边安静站了片刻。末了,又像是随口说出一句:
“你笑起来会快一点好些。”
林昭没说话,只是抱着二进制,低头亲了一口狗狗脑袋。
然后,她轻轻瞥了他一眼。
——诡计多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