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缘》而而而已

56、梅林之约

　　次日晨起，澹烟馆外下着鹅毛大雪。

　　春萍匆匆进来禀道：“娘子，凤仪宫的公公传话——皇后娘娘来了。”

　　九歌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原以为皇后这些日子未曾露面，是因年节将至，怕是身子抱恙静养，未料竟是惠贵妃主动请缨主持年节祭祀，皇后便也未再多言。

　　九歌忙整好衣裳迎出殿门，只见沈清一身素色毛氅，头戴淡金步摇，面色比前些时日略显清减，却仍眉目温柔。

　　“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贵驾临陋室，实在是妾不周到了。”九歌俯身行礼。室外寒风凛冽，雪花扑簌簌落在她的发间肩头，衬得她面色更显清瘦。

　　沈清亲手将她扶起，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怜惜：“不必这样客气。听说你病得不轻，本宫放心不下，便来瞧瞧。”

　　九歌垂眸，声音柔和：“多谢娘娘挂心，妾已好了七八分。”

　　沈清看了看殿中冷清的陈设，又见炉火寡淡，眉心轻蹙：“这里太冷清了，你要好好养着身子，别再受寒。本宫会差人来给你送些炭火。”

　　九歌抿唇低声：“妾蒙娘娘挂念，心里自是感激。”说着，连忙让春萍奉上热茶，自己亲手搬了软榻，请皇后坐下。

　　九歌思量一番，略一迟疑，怕引得皇后伤心，但仍开口关心道：“皇后娘娘近来可好？妾原以为娘娘不主持年节祈福，是因身子不适。”

　　沈清微微一笑，神情温和：“本宫虽然体弱，近来却无大碍。是贵妃近来掌六宫，向皇上主动请缨操持年节，本宫便顺水推舟，得以闲下。”

　　正说着，帘外传来风声，雪片簌簌飘落，铺满廊下。沈清放下茶盏，起身笑道：“雪下得正好，你身子若是无碍，陪本宫出去走走罢。年节将至，御花园的梅花也该开了。”

　　九歌忆起刚进宫那年，曾与皇后漫步御花园，却不得赏梅。今年索性赴约，便忙俯身应下，披上斗篷。

　　二人一前一后踏出澹烟馆，雪声细密，脚步声轻轻落在白雪上，天地寂然无声，只余二人行走的身影。穿过长长的宫道，御花园近在咫尺。梅林深处，已有几株腊梅在雪中绽开，幽香暗暗浮动。

　　沈清立在雪地里，抬手拂去枝头的一片雪花，目光落在花蕊上，神情怅然。“你这病……”沈清轻轻叹息，“本宫知你是因昭媛之事伤怀，又因皇上多日未召，心里难免委屈。本宫本想劝你振作，可你若实在不能，也该少些伤心才是啊。”

　　九歌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拢着披风。虽然自己并不太因为失宠而感伤，但皇后提起画扇，自己难免触景伤情。于是，九歌声音低低的，避重就轻回答：“……是妾没能在皇上面前讨喜。”

　　沈清听了，竟露出一丝心疼的神色，缓缓走到一株老梅下，伸手拂落枝头的雪，似是忆起往事：“你可知，皇上十二岁登基时，先帝新逝，太后垂帘听政。宫里人心惶惶，本宫与吴贵妃当时还只是宫中养着的女孩子。”

　　九歌怔了怔，没想到皇后会与自己说这么多。九歌抬眸看她，声音里带了几分迟疑：“吴贵妃？”

　　沈清指尖轻轻拨落一片枝头的雪，似是从回忆里缓缓收回心神，转眸望向九歌：“是。吴贵妃原是先帝亲封的大将军之女，随父母进京时，本宫与她一同养在宫里，那时我们年纪都还小，常伴着太后读书抄经，也在这御花园里看过雪、折过梅。”

　　九歌怔然听着，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两个少女并肩行走在雪地的景象。

　　沈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了几分感慨：“皇上十六岁大婚，太后选了本宫为后，那时本宫祖父已逝，早已比不过吴氏一族。吴氏却被立为贵妃，风头无两，比今日惠贵妃有过之无不及。”

　　九歌愣了愣，轻声道：“可是，妾入宫以来，从未听人提起过吴贵妃。”

　　沈清微微一笑，带了几分苦意：“自然不会。那时，她犯了大错，皇上虽对她震怒，却始终保留了她的名号，不许外人妄议。等吴家被定罪，宫里更是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再提起她。”她顿了顿，“其实，那些年，本宫虽为中宫，却日日担心，惶惶度日。九歌，你如今所感的冷落，本宫也曾感受过。”

　　九歌听见吴贵妃的结局，心里不由得一阵寒栗：家世显赫、身份贵重如皇后娘娘，也有过这样心酸的过往。思及此，她心头一颤，有些心疼皇后，声音有些涩：“娘娘……那时，娘娘也很辛苦吧。”

　　沈清转眸看她，目光温和：“是，但好在都过去了。所以本宫才想告诉你，宠爱是不可强求的。九歌，你聪慧明白，若能放下执念，不必日日为召见煎熬，心里便能安。”

　　九歌怔怔望着雪地里的梅花，心口仿佛被什么击中，比起对于自己失宠的宽慰，她更震惊于皇后竟肯为自己说这么多话——把当年皇后伤疤讲与自己听。

　　这一瞬间，九歌鼻尖一酸，胸口涌上一股热意。她想说出心里真正的委屈——想说画扇之死不公、想说映雪枉死、想说她日日梦里都听见呼喊，可话到唇边，却被她生生咽下。那些话若说出来，不过叫皇后心上更添烦恼，叫自己显得不知分寸。

　　九歌缓缓俯身行礼，声音轻而稳：“妾明白。多谢娘娘今日说这些话，妾心里……自在了许多。”

　　沈清见九歌神色终于缓和几分，抬手轻轻牵住她：“走吧，既来御花园，不如同本宫多看一会儿梅花。”

　　二人并肩而行，衣袂扫过雪地，留下一串并行的浅浅足迹。

　　不多时，走到一株老梅前，满树花苞缀雪，如星星点点，暗香氤氲。沈清抬手拂落枝头的雪，指尖沾了花香，笑道：“看，这枝头开得最早。”

　　九歌仰头望着，梅花素白，落雪覆枝，天地间仿佛只余这一点点清香。她心里酸意翻涌，却又觉得暖意也悄然涌上来。她低声道：“娘娘，这梅花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