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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残月 ...

  •   又一年中秋,宫中早早换上了素雅宫纱与团花灯影,殿外的桂花香浓得叫人心头发腻。含光殿内一片金碧,漆几间摆满新贡的果实与月饼,众嫔御环侍而坐,谈笑声中俱带着几分节庆的喜气。

      楚婕妤也借机替郁贵妃求情,最终皇帝下旨:郁贵妃暂解禁足,准其复出,惟不得过问内事,仅随行于例。

      这日,庄妃邀请众人齐聚含光殿。九歌按例随众前来,只见殿上庄妃端坐正首,身姿端方,神色沉静。自从承了皇后之命协助筹理中秋大祭,她已成了后宫名副其实的中枢,新进几位嫔御早已识趣地簇拥在她身侧。

      任御女小心翼翼捧上锦样,低眉顺眼,声音脆甜:“娘娘眼光最是高远,妾想着今年祭礼帐幕若用这卷纹样,必能添一份清雅。”

      庄妃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锦样上,微微颔首,语声淡然:“倒是你有心。”一句不多不少,既肯定又不至溢美。

      闻宝林趁势上前呈上一盘,玉盘中的每一牙青梨摆放得齐整,笑意盈盈:“娘娘尝尝,这江南贡来的青梨,汁水最是甘甜。妾试过,入口清凉,寓意团圆。”

      庄妃伸手接过一枚,唇角带了笑,轻轻咬下一口。她并不急着夸奖,而是慢慢咽下后才点头:“果然甘美。”一句简短的评价,便让闻宝林喜形于色。

      顾御女则机敏地补了一句:“今岁能由娘娘主持中秋祭礼,真叫六宫心安。”

      此话在九歌耳朵里虽有些浮夸,想来却正合庄妃心意。

      庄妃面上依旧是淡淡一笑,背脊挺得笔直,眼中却闪过一抹难掩的光彩。她这些年谨守本分,陪在皇后身侧,默默忍受,眼看着郁舒云一度权倾六宫,而今终于迎来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刻。

      九歌坐在一侧,静静地帮着庄妃翻看去年的旧例。她明白庄妃虽表面沉稳,心底却极享受这一切——那是一种熬过风雨后,终于得以抬头的畅快。

      殿中几分和气,忽听殿外尖声传来:“启禀庄妃娘娘、丽修媛娘娘——靖王府传来急信,陆侧妃……殁了!”

      一瞬间,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庄妃神色微沉,放下茶盏,声音冷静却带着几分威严:“何时之事?怎会这般突然?皇后娘娘知道了吗?”

      那内监战战兢兢答道:“回娘娘,府中传出的信,说是陆侧妃在院中悬梁……凤仪宫那边已经知晓。”

      九歌指尖一紧,终于没能稳住,茶盏“啪”的一声坠落在地,清脆碎裂,热茶四散溅开。

      殿中众人齐齐一惊,纷纷抬眼看她。

      九歌却仿佛全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残片,指尖微微颤抖。她努力想要维持神色,唇边却勾起一抹僵硬的弧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白栀,怎么会……”她声音里的颤意掩不住,仿佛胸口被什么生生扯开,这感觉比画扇去时,只是有过之无不及。

      庄妃眉头轻蹙,挥手示意宫女上前收拾,淡声道:“丽妹妹受惊了,回宫歇着吧。”

      九歌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死死绞着帕角,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哽声开口:“娘娘……臣妾求求您,白栀……她是臣妾自小的姐妹,臣妾只想送她最后一程,哪怕远远望上一眼,也好啊!娘娘!”

      庄妃眉头紧蹙,望着伏在地上的九歌,神色间闪过一丝复杂,终究摇了摇头,语气沉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丽修媛,你我皆是宫嫔,哪里有亲临宗室侧妃丧仪的规矩?更何况,陆氏是自戕,已然不光彩了。靖王留了她名分,已是开恩。”

      九歌全身一震,泪水已经盈满眼眶,却仍强自叩首:“庄妃娘娘,臣妾求您了!她是妾唯一的亲人啊……”

      庄妃一脸无奈,却也不在相劝,只遣了众嫔妃回宫后,开口道:“九歌,你知道的,此事也不是本宫能拿主意的。”

      九歌泪水涌出眼眶,心口似被烈火灼烧。她知道再求无果,抬眼望见殿门外那一缕逐渐深沉的天光,忽而心意一决。

      她颤抖着起身,朝庄妃磕了一个重头,低声哽咽:“臣妾明白娘娘的好意。臣妾愿再去求皇后娘娘开恩……”说罢,九歌再不敢多停,拂袖转身而出,泪水一路模糊了眼。

      夜幕方降,凤仪宫内却灯火寂然。殿门半掩,帘幕垂下,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宫门口的小宫女轻声传语:“皇后娘娘今日旧疾复发,不见外客。”

      九歌一路疾行,几乎是踉跄着赶来,眼眶红肿,鬓发散乱,面色因哭泣而愈显苍白。素色襦裙沾了碎茶与尘土,湿痕未干,映得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更觉孱弱。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凄切的执拗,仿佛连身畔的夜风也吹不散她眼里的泪光。

      她只嚎啕哀求道:“求求你,让我见皇后娘娘一面。”

      吓得小宫女退后几步,不敢受九歌的礼。

      月皎自内殿出来,手中托着药盏,正低声吩咐小宫女去熬新汤药。她抬眼,竟见九歌跪在殿阶下,泪痕犹新,双肩因抑制哭声而微微颤抖。“丽修媛?”月皎一怔,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娘娘身子不适,今夜不见客,你怎得来了?”

      九歌抬起眼,泪珠映着灯火,盈盈欲坠。她声音带着哽咽,低低乞求:“我有要事求娘娘开恩。求姑姑通传一声,让我叩见娘娘,哪怕片刻……”她此刻眼神恳切而绝望,像一只孤鸟扑在檐下,风雨将摧,却仍固执地敲打着门扉。

      月皎望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终是压低声音道:“随奴婢来吧。”

      九歌忙点头,泪珠簌簌而落。

      入得殿中,氤氲药香与檀香交织。沈清斜倚在榻上,身披轻裘,额角覆着薄汗,神色虚弱,却依旧眉目温婉。她听见脚步声,微微睁开眼,见是九歌,不由皱了皱眉。“九歌?你怎么这副样子?”她声音带着倦意与沙哑。

      九歌扑通一声跪下,额头几乎磕在冷硬的地砖上,哽声如碎:“娘娘……陆侧妃,她去了……臣妾求您开恩,让臣妾送她最后一程吧!”她声音哀切,泪水滚滚而落,整个人伏地如同失了魂魄。

      沈清缓缓阖上眼,指尖摩挲着腕上的春彩手镯,声音却虚弱而温和:“九歌,这丧仪有王妃主持,六宫嫔御不能擅自出入。更何况,陆氏是自尽身亡,本就不堪,本宫纵然怜惜你,也不能违反了规矩啊。”

      沈清一番话已然讲得很明白,九歌听得心口一颤,眼泪滚滚而落,身子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娘娘,臣妾知这等请求大逆不道,然白栀自幼与我一同长大,犹如亲姐妹。如今她去了,臣妾若连最后一面都不能送上,心中实难安宁。求娘娘开恩啊!”

      她话未尽,月澄已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紧蹙,声音虽不高,却带着斥意:“丽修媛,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只顾着您与陆侧妃的旧情,却可曾想过皇后娘娘身子方才发冷发热,此刻还强撑着见您?娘娘既已明言不允,您却一味求逼,难道要叫娘娘为您动违礼之心,承受非议么?”

      九歌身子一震,泪水愈急,哽声道:“臣妾并非不念娘娘凤体,只是白栀……”

      沈清靠在锦枕上,缓缓睁开眼,目光在九歌与月澄之间一转。她看着伏地痛哭的九歌,眉宇间浮现出一丝深深的怜惜,终究叹息一声,却未再开口,默认了月澄的意思。

      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轻跳。九歌伏地良久,泪水早已浸湿了衣襟。她咬住唇瓣,生生将最后一声哭喊吞下去,额头在冰冷的地砖上重重叩了一下,声音哑得几不可闻:“臣妾……谨遵娘娘旨意。”

      她撑着身子起身,双膝早已麻木,踉跄几步才稳住。

      春萍早已候在殿外,连忙伸手搀扶。

      九歌双手紧紧握住帕子,指节泛白。她抬头望见一轮圆月正升,桂香远远飘来,原是节庆的气息,可鼻息间却只觉冷入骨髓。她脚步一步一步移开,背影孤寂,似一叶浮萍,终于消失在重重宫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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