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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渊中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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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亥时开始下的。
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后来渐渐织成白茫茫的雨幕,将断云峰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谢清玄坐在镜渊观测台的汉白玉石阶上,玄色道袍的下摆铺展在冰冷的石面上,被山风卷出细碎的褶皱。他身形清瘦,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孤松,只是发间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青丝垂落在颈侧,添了几分烟火气。
指尖捻着半枚碎玉,玉质温润,裂痕处却泛着极淡的白光,像濒死者最后的呼吸,与远处虚渊裂隙里翻涌的黑雾遥遥呼应。
他已在这里坐了三个时辰,眼下那片青黑比往日更重,显然又是一夜未眠,唯有那双透过镜片的眼,亮得惊人,死死锁着裂隙的方向,镜片反射着雨丝的微光,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仙尊,夜深露重。”侍立在旁的小道童捧着件墨色披风,声音怯生生的,不敢抬头——谢清玄周身的寒气比这秋雨更甚,尤其是握着碎玉时,指节泛白的模样,总让人心头发紧。
“观测值已稳定在安全阈值,您……”
谢清玄抬手打断他,指尖的碎玉突然烫了一下,像被烙铁烙过。他猛地抬眼,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原本平静的眼底掀起惊涛:裂隙里的黑雾正剧烈翻涌,竟从中浮出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在雾气中浮沉,白衣胜雪,玄发如瀑,身形挺拔如竹。随着步步靠近,雾气在他周身次第散开,露出清晰的眉眼:眉峰斜飞入鬓,带着几分桀骜;眼角那颗极淡的痣被水汽浸润,像落了点墨;笑起来时,左颊会陷出个浅浅的梨涡——与记忆里沈临渊仰头看他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只是那张脸褪去了少女的柔和,添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下颌线更清晰,喉结微显,分明是男子的身形。
“清玄?”对方开口,声音穿过雨幕,带着微哑的质感,像被摩挲过的玉石。他停下脚步,站在裂隙边缘,雨丝落在他肩头,竟没留下半点湿痕。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有一丝委屈,仿佛被抛弃的孩童,“我找了你好久。”
谢清玄的指尖在袖中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他太熟悉这张脸了——熟悉到记得对方睫毛的弧度,记得对方说话时舌尖会轻轻顶住上颚,记得对方生气时痣会变得更明显。
可眼前的人,少了沈临渊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少了大战后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浅疤,甚至连站姿都带着少年人的挺拔,没有半分岁月磋磨的痕迹。
他看着对方眼里纯粹的光,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喉咙里的涩意。
“你是谁?”谢清玄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只有他自己知道,湖底正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刻意避开对方的目光,落在那片没有溅起涟漪的积水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对方愣住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雾,像被雨水打湿的琉璃。
“我是临渊啊,沈临渊。”他往前走了两步,衣袂扫过石阶上的积水,竟如掠过镜面,连涟漪都未惊起。
“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在桃花树下约好的,战后就去人间看三月的桃花……你当时还说,要带我去吃西街的桂花糕。”他说着,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眼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谢清玄的呼吸骤然停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桃花树下的约定,西街的桂花糕,是他们之间最隐秘的事。那时沈临渊还是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妹,穿着粉白的师妹服,却偏要学他束起长发,说这样“打架方便”。
那天她偷了壶桂花酒,拉着他在桃花林里喝到微醺,脸颊绯红地说:“清玄师兄,等打完仗,我们去人间吧?我听说江南的桃花,比咱们山门后的好看十倍。”他记得自己当时没说话,只看着她被花瓣落在发间的样子,心跳乱了半拍,耳根悄悄红了。
可眼前的人,分明是男子。
“你记错了。”谢清玄移开视线,落在对方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沈临渊从不离身的佩剑“逐光”。他的声音冷了几分,刻意绷紧下颌线,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沈临渊……已经死了。”
“死了?”对方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后退一步,眼底的欣喜碎成茫然,像被踩碎的星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气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惶惑:“不可能。我只是被困在里面了……”他指向身后的裂隙,黑雾正顺着他的指尖往里缩,“那里好黑,我喊你的名字,你总不应。清玄,你看,我找到出口了,我们……”
谢清玄猛地拔剑,“寒川”剑嗡鸣一声,剑光照亮对方错愕的脸。他看到对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白衣,长剑,面色冷硬,像个不近人情的刽子手。
剑穗上的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雨夜里格外刺耳。
“镜渊之中,执念化影。阁下究竟是何方妖物,敢化临渊的模样?”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狠厉,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剑尖离对方的咽喉只有三寸时,谢清玄看见对方的瞳孔骤然收缩,眼里的茫然慢慢变成了受伤,像被主人误解的忠犬。
“妖物?”他轻声重复,声音里的微哑散去,染上几分委屈,尾音微微发颤,“清玄,你怎么能这么说……”
就在这时,玉佩的白光突然暴涨,又瞬间熄灭。裂隙里的黑雾猛地反扑,像贪婪的兽,瞬间将对方的身影吞噬了大半。
“清玄!”对方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指尖却穿过了谢清玄的衣袖,带起一阵冰凉的风。他的脸在黑雾中渐渐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谢清玄,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别信他们……我是真的……”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黑雾里。观测台上只剩下谢清玄一人,剑尖还悬在半空,雨丝落在剑身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锋利的剑刃滑落,像无声的泪。
他收剑回鞘,动作快得有些狼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碎玉已经凉透了,裂痕里的微光彻底隐去,像从未亮过。
他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道袍,贴在背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忽然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镜片被手指蹭得有些模糊——刚才那瞬间,他竟差点就信了。
信那个凭空出现的影子,信那句“我是临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带着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
回到居所时,天已微亮。谢清玄推开书房的门,案几上堆着近百年的观测记录,最上面摊开的是他昨夜未写完的手记。
宣纸被夜露打湿了边角,晕开淡淡的墨痕。
他坐在案前,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这是他三十岁后才养成的习惯,沈临渊生前总笑他“戴了眼镜更像个老学究”,说这话时,她会伸手摘掉他的眼镜,指尖故意划过他的脸颊,惹得他耳尖发烫。
最终,他在纸上写下:
“亥时三刻,镜渊异动,见一虚影,形似临渊。言桃花约,忆旧事,然……”
停顿片刻,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斑,像颗未落的泪。
“然,其为男子身。”
写完这行字,谢清玄放下笔,走到书架前。最上层的格子里,锁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是师门的旧典籍《昆仑仙宗弟子录》。
他取出钥匙,打开铜锁,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开启一段尘封的时光。翻到“沈临渊”那一页时,他的指尖顿了顿,眼神柔和了些许。
书页上记载着沈临渊的生平:“沈临渊,女,师从玄机子,擅剑法,性烈如火,于仙魔大战中殉道,享年二十七。”墨迹陈旧,带着岁月的沉香。
字迹下方,有一行极细小的批注,是谢清玄后来添上去的,用的是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蝇头小楷:
“实则擅医,尤擅治外伤。性烈是真,心细亦是真。曾为我缝补道袍,针脚比绣娘还整齐。”
他指尖抚过那行字,指腹的温度似乎能透过纸页,触到当年那个坐在灯下,认真为他缝补衣袍的少女。
她总是一边缝,一边抱怨:“师兄你能不能爱惜点衣服?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件了!”可语气里的温柔,藏都藏不住,眼尾的痣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跳动的星。
为什么虚影会是男子身?
谢清玄合上书,锁回书架。金属锁扣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为一段尘封的往事落下句点。
窗外的雨停了,晨光透过云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与草木的清芬。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目光越过层层云海,落在镜渊的方向——那里又恢复了惯常的沉寂,黑雾敛去了躁动,像一条蛰伏的巨蟒,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重逢,不过是他困于执念的幻觉。
但掌心那半枚碎玉,分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熨帖了百年的寒凉。
他低头看着碎玉的裂痕,那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又像一扇紧闭的门,藏着他不敢触碰的秘密。
他转身时,袖口扫过案几边缘,带起一阵微风。书桌上的手记,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淡的字迹,像初春的薄冰在暖阳下融化,又像谁的指尖蘸着晨露轻轻划过:
“他怕雷,打雷时要抱着他才好。”
墨迹浅得几乎看不见,却精准地戳中了谢清玄的软肋。
他瞳孔骤缩,猛地回头,书房里却只有书架上排列整齐的典籍,和案几上燃尽的烛芯,在晨光中泛着冷白的光。那行字已随着他转身的风,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此时的镜渊深处,黑雾缭绕的虚空里,沈临渊的虚影正蜷缩在一片混沌中。
他身形半透明,白衣在黑雾里泛着朦胧的光,像不慎坠入深渊的月光。他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每一次颤动都让身形更淡一分,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
“他不认得我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尾音被黑雾绞得破碎,“他说我是妖物……”
周围的黑雾涌动着,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催促,缠绕着他的手腕,带来刺骨的寒意。虚影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斑斑的脸,眼角的痣被水汽浸得发红,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委屈与茫然,却在片刻后,被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取代。
“没关系,”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保证,又像是在对这无边的黑暗起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让他记起来的。我们还要去看桃花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虚影的皮肤,带起一串细碎的光点,像揉碎的星辰。
他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掌心,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少年人的倔强,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清玄,等我。”
三个字消散在黑雾里,带着穿透虚无的力量,仿佛能跨越那道隔开虚实的裂隙,落在断云峰书房的窗棂上,落在那个正对着镜渊方向出神的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