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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梅子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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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沫子顺着冰窟的缝隙飘进来,落在火堆边缘,发出细碎的“滋啦”声,像谁在耳边轻轻翻着书页。沈临渊往火堆里添了块松脂,火苗“噼啪”窜高半尺,把谢清玄的脸映得更清楚了些——少年的唇色还是偏白,大概是累狠了,连平日里总抿成锋刃似的嘴角,此刻都柔和地塌着。他睫毛很长,垂落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极了昆仑春夜里沾着露的柳丝。
沈临渊把玄狐披风又往他颈边拢了拢,指尖不小心蹭到谢清玄的耳垂,那点皮肉烫得惊人,倒像是揣了颗小太阳在怀里。他缩回手,往自己手心里呵了口白气,望着冰窟顶那些悬着的冰棱发怔。那些冰棱长短不一,尖端泛着冷光,让他想起昆仑试剑台边的石笋,那年谢清玄在这里第一次拔出“逐光”,剑风扫过石笋,削下的石屑溅在他手背上,留下道浅浅的白痕,后来他总爱摩挲那处,说那是“剑客的勋章”。
“你说你这人,”他对着谢清玄的睡颜低声嘟囔,声音轻得怕惊着人,“明明比谁都怕冷,偏要往这鬼地方钻。当年在昆仑学剑,冬天练晨功,别人都裹着棉袄,就你非要穿单衣,说什么‘寒气相逼才能逼出内力’,结果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热,药庐的凝神汤你嫌苦,偷偷倒了半盏,被我抓个正着。”他屈指在谢清玄额角虚虚一点,“你那时发着烧还嘴硬,说我多管闲事,结果半夜冻得直哆嗦,偷偷往我被子里钻,第二天醒了又脸红脖子粗地不认账。”
他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玉佩,玉上的“临”字被磨得光滑,倒像是被人揣在怀里焐了千百年。这玉佩是昆仑玉,原是块整料,当年师父把它交给两人时说:“双玉合璧,方能破妄逐光。”结果谢清玄非要自己刻字,说“这样才算是我们的东西”,他刻坏第三块时差点把刻刀摔了,是谢清玄按住他的手说“歪歪扭扭才好,别人想要还没有呢”,那时少年的指尖沾着玉屑,蹭在他手背上,痒得他心尖都发颤。
“那天摔进冰窟,我第一反应不是疼,是怕。”他忽然放轻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怕你找不到我,怕你像墨山长老说的那样,被幻境勾着往更深处走。你那‘逐光’是纯阳剑,虚渊的戾气最喜啃食这种干净的灵力,我一想到你可能被那些怨骨缠上……”他喉结动了动,左臂的青黑纹路突然泛起暗光,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倒抽了口凉气。这痛感来得蹊跷,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顺着血脉往骨头缝里钻,他记得刚摔下来时,这伤口明明只是皮肉伤,是幻境里那个假谢清玄扑过来时,指尖的黑气蹭到了伤口上,才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那假的你,演得真像。”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里带了点委屈,“穿着我的披风,站在冰湖边跺脚,说脚冻麻了,让我过去背你。连你说话时总爱轻咳一声的毛病都学来了,连你每次说谎时,耳根会发红的细节都记得。”他低头瞥了眼谢清玄,少年的耳根此刻确实泛着淡淡的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它还知道你不爱吃生葱,知道你练剑时习惯先抬左脚,知道你每次解剑穗时,总会先摩挲三下剑鞘上的云纹。”
“我差点就信了。”他坦白道,喉结动了动,“它说你在忘忧亭等我,说只要我把玉佩交出去,就能带你出去。它还说,你总念叨我去年答应你的那坛梅子酒,说再等下去,酒就该酸了。”他想起酿那酒时的光景,在昆仑后山的老梅树下,谢清玄蹲在旁边看他埋酒坛,鼻尖沾着泥土,说“要埋深些,不然被山鼠刨了去”,那时的阳光落在他发梢,泛着浅金的光,比虚渊的雪光暖多了。
火堆里的松脂烧得正旺,透出淡淡的松烟香,和他披风上那点残留的味道重合在一起,倒像是突然回到了昆仑的雪夜——那时他们总挤在暖阁里,围着炭炉煮酒,谢清玄嫌酒烈,总偷偷往自己杯里掺热水,被发现了就瞪眼睛,说“君子饮酒在品,不在量”,那模样,活像只炸毛的猫。有次他故意把掺水的酒换过来,看谢清玄喝得眉眼舒展,心里比自己喝了蜜还甜,结果被少年发现后,追着他在雪地里跑了半座山,最后两人都摔在雪堆里,望着天上的星星笑,雪落在睫毛上,化成水,流进眼里,竟一点都不冷。
“可我摸了摸怀里的玉佩,”他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松快了些,“想起你刻字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去年你生辰,我说送你柄新剑穗,你非说要我亲手刻的玉佩,说剑穗易损,玉佩能戴一辈子。我练字练得手都酸了,刻坏了三块玉,你拿着这半块,说‘歪歪扭扭才好,别人想要还没有呢’。”他低头看着谢清玄交握在腹前的手,那双手握剑时稳如磐石,刻玉时却总抖,那时他总笑他“手不稳”,其实心里清楚,那是少年怕刻坏了他好不容易磨出的玉料。
谢清玄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颤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皮底下钻出来。沈临渊没瞧见,只顾着盯着冰窟顶的冰棱发呆,那些冰棱被火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昆仑山顶的星星。那年谢清玄生辰,他偷偷爬上昆仑之巅,想摘颗最亮的星当礼物,结果被困在风雪里,是谢清玄提着灯笼寻来,把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骂他“蠢货”时,眼眶却红得像山里的红浆果。
“幻境里的师父总问我,后不后悔。”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后悔当年没拉住他,后悔非要争那‘破妄’剑,后悔……没早点跟你说清楚。”他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像是堵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其实他哪是争“破妄”,他是怕谢清玄拿到这柄剑——这剑戾气重,需得用心头血养着,他见过师兄练剑时咳血的模样,怎么舍得让谢清玄受这份罪。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才继续说:“其实当年师父选我做‘破妄’的主人,我根本不想要。师兄比我稳重,比我更懂什么叫责任,可师父说,‘破妄’需得有股子疯劲才能驾驭,说我眼里有光,像年轻时的他。”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他哪知道,我那点疯劲,大半是为了追着你跑。你总说要做昆仑第一剑客,我就想,那我得做第二,这样就能永远跟你比剑,永远……能看着你。”
“那天在忘忧亭,师父把我叫去,说虚渊的戾气在扩散,他要亲自去核心看看。我拉着他的袖子不让走,说要去也是我去,我年轻,皮糙肉厚耐冻。他笑着拍我的手,说‘你还有清玄要护着,我老了,没什么牵挂了’。”说到“牵挂”两个字,他的声音突然软了,像被雪水泡过的棉花,“我当时没懂,总觉得师父是在哄我,直到后来看见你为了找我,明知前面是幻境,还提着‘逐光’往里闯,我才明白,原来被人牵挂着,是这么重的分量。”
“他说,清玄这孩子看着冷,心里比谁都软,说你总把事情憋在心里,受了委屈也不肯说,让我多照看你些。他还说,你怕黑,夜里醒了总爱点灯看书,让我夜里巡山时,多往你窗下走两趟,脚步声重些,让你知道外面有人……”他忽然停住了,因为看见谢清玄的睫毛上,凝着的那点水汽顺着眼角滑了下来,不是悄无声息的,而是带着点急促的、连串的湿痕,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沈临渊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紧。他想起那年谢清玄走火入魔,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他守在旁边,看着少年苍白的脸,第一次尝到害怕的滋味——不是怕师父责骂,不是怕剑练不好,是怕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会瞪着眼睛跟他吵,没人会在雪地里追着他跑,没人会把温热的凝神汤偷偷倒进他碗里。
“我没推他。”他突然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急,像是怕被误解,“那天他要往核心走,我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他挣了三次都没挣开。最后他叹着气说,临渊,你看这忘忧亭的匾额,是不是转了方向?我说那是幻境作祟,他却说,那是人心偏了,所以看什么都歪了。”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到滚烫的泪,才发现自己也在哭,“他说,‘破妄’的真正用处,不是斩妖除魔,是破心障。他说让我护好你,说你心里的结,比虚渊的戾气还重。他还说……”
说到这儿,他忽然哽咽了,抬手胡乱抹了把脸,却摸到自己脸上也是湿的。“他最后塞给我半枚回魂子,说这东西能克制戾气,让我带回昆仑销毁。他说他欠墨山长老一条命,这次该还了。他说这话时,笑得跟没事人一样,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等我回来,咱们再比一场’。”
“可他没回来。”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那片雪雾里,看着他的背影被戾气缠上,变成个黑团。我想追上去,却被师兄死死按住,他说师父是故意引开戾气,让我们带着回魂子走。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我站在忘忧亭里,看着师父消失的方向,手里攥着那半枚回魂子,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比这虚渊的冰窟还冷。”
火堆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些暗红的炭火,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冰壁上摇摇晃晃。沈临渊往火堆里添了几块干柴,火星溅起来,落在谢清玄的披风上,又很快熄灭了。他想起这三天来的日子,冰窟里没有日夜,他只能靠着“破妄”剑的微光计时,每次伤口疼得厉害时,就摸出怀里的玉佩,想着谢清玄可能正在找他,想着那坛埋在梅树下的梅子酒,想着只要撑下去,总能等到重逢的时刻。
“这三天,我总想起师父的话。”他轻声说,“想他说的‘心障’是什么。大概就是我总怕你觉得,我留着‘破妄’是为了权力;大概就是我总不敢告诉你,那年你走火入魔,我守在你床边三天三夜,怕你醒不过来;大概就是……我总嘴硬,说你畏寒如猫,其实是怕你嫌我啰嗦,怕你知道我总在夜里,偷偷往你窗缝里塞暖炉。”他低头看着谢清玄颤抖的眼睫,“你总说我粗线条,可我记得你所有的喜好,记得你练剑的习惯,记得你喝药时要放两颗蜜饯,记得你说‘等咱们都成了大剑客,就去江南看桃花’。”
谢清玄的呼吸乱了,胸口起伏得有些急,眼角的泪落得更凶了,连带着鬓角的发丝都湿了一片,贴在皮肤上,像条柔软的小蛇。沈临渊伸出手,想替他擦去那些泪,又怕惊扰了他,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那假的你,最后说了句很像你的话。”沈临渊的声音软得像化了的雪,“它说,沈临渊,你要是再不来,我就不等你了。”他笑了笑,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当时就想,去他娘的玉佩,去他娘的破妄,老子就算被戾气啃成骨头,也得找到你。我还没跟你比完最后一场剑,还没带你去江南看桃花,还没……还没告诉你,我刻那玉佩时,其实偷偷在背面多刻了个字,是你的名字。”
“我当时就想,去他娘的玉佩,去他娘的破妄,老子就算被戾气啃成骨头,也得找到你。”他笑了笑,抬手想替谢清玄擦泪,指尖刚要触到那片湿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
谢清玄没睁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攥着他的手却很用力,指节都泛白了。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纯阳内力的暖意,顺着沈临渊的指尖传过来,竟让那青黑纹路都淡了些。
“我……”沈临渊愣了愣,想说点什么,却听见谢清玄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滚出来:
“梅子酒……我藏在旧窖里了。”
他猛地低头,看见谢清玄的眼睛还闭着,嘴角却微微翘着,眼角的泪还在往下掉,可那模样,却像是松了口气。沈临渊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反手握住谢清玄的手,把那只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焐着,像揣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等出去了,就喝。”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管够。”
冰窟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露出片干净的夜空,星星亮得像撒了把碎钻。炭火渐渐旺了起来,映得两人交握的手上,那半块玉佩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昆仑雪夜里,永远不会熄灭的那盏灯。沈临渊望着谢清玄眼角未干的泪,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和疼痛都有了意义,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就算是这虚渊的千重雪,也终有融化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