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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忘忧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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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玄的靴底碾过积雪时,听见冰碴碎裂的脆响,像极了孩童捏碎糖块的声音。
他拢了拢衣襟,将“逐光”剑往鞘里送了半寸,剑身在雪光中划过一道暖红弧线,竟在身后拖出长长的残影——这是虚渊幻境的征兆,寻常刀剑绝不会有如此诡谲的光影。
雪片落在他发间,很快融成细水珠,顺着鬓角滑到下颌。他想起沈临渊总爱嘲笑他“畏寒如猫”,说千重雪的酷寒能冻裂精铁,偏他每次来都要裹得像个粽子。
那时沈临渊会解下自己的玄狐披风扔过来,披风上总沾着淡淡的松烟香,是他用昆仑特制的墨锭练字时蹭上的。
“沈临渊……”谢清玄低声念了句,舌尖尝到雪的凉意。三天前他们在虚渊外围失散,沈临渊的佩剑“破妄”遗落在冰湖边,剑穗上的狼牙坠子沾着暗红的血,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些幻境里怪物的。
雪径两侧的松树突然发出呜咽般的响,枝桠上的积雪簌簌坠落,在地上积成半尺厚的雪堆。谢清玄注意到,那些雪堆的形状很奇怪,像是无数只蜷缩的手,指节处还留着被踩踏过的凹陷。
他想起昆仑典籍里的记载:虚渊的戾气会吞噬生灵的精魄,死者的执念若不散,便会化作雪下的“怨骨”,每逢风雪天便会挣扎着向上攀爬,却永远也破不了这层冰封。
“逐光”剑突然震颤起来,红光骤然炽烈,映得前方雪雾里浮出座亭台的轮廓。
飞檐翘角上挂着的铜铃早已锈蚀,被风一吹发出“嘎吱”的哀鸣,倒像是有人在耳边磨牙。
这便是沈临渊说过的忘忧亭。
谢清玄放缓脚步,掌心覆在剑柄上。亭柱本该是朱红色的,此刻却像浸透了血的布条,暗沉得发乌。
柱身上刻着的“昆仑七子”名号被风雪磨得只剩残笔,“虚”字的最后一捺歪歪扭扭,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抠过。
最诡异的是那块匾额,黑檀木的边缘爬满灰绿色的苔藓,本该朝南的“忘忧亭”三个金字,竟生生转了个方向,匾额的榫头处裂着道深缝,像是被巨力拧断的脖颈,看得人后颈发麻。
亭内隐约有火光闪动。
谢清玄抽出半寸剑身,暖红的剑光立刻劈开雪雾。他看见个穿灰袍的老者正蹲在石炉前煮茶,老者的背影佝偻得厉害,脊梁骨像根被压弯的竹筷,每动一下都发出“咯吱”的声响。
粗陶茶炉上放着把缺嘴的紫砂壶,壶嘴正往外冒白雾,雾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落在老者肩头的雪堆上,竟融出一个个极小的洞。
“后生,进来避避雪?”老者突然回头,脸上的皱纹里嵌着冰粒,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像蛛网般铺开,“这千重雪的风,能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当年我那小徒弟……”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就是被这风吹得没了气息。”
谢清玄的指尖猛地收紧。这张脸他在昆仑的画像上见过——药庐的墨山长老,三年前带着小药童来虚渊采药,从此杳无音信。
画里的墨山长老总是背着个竹编药篓,篓沿插着株新鲜的“醒神草”,眼神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可眼前的老者,眼白里布满血丝,瞳孔却亮得异常,像是两团被揉碎的鬼火。
“长老认得我?”谢清玄没有靠近,目光扫过石桌上的粗陶茶盏。盏沿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是被硬物磕碰出来的,边缘还留着褐色的药渍——那是煮“凝神汤”时沾的,墨山长老最擅长熬制这味药,当年谢清玄练功走火入魔,便是靠这汤稳住了心脉。
老者舀茶的手顿了顿,紫砂壶的壶盖“当啷”一声掉在石桌上,滚到谢清玄脚边。“怎么会不认得?”他捡起壶盖,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冰裂纹。
“你是谢清玄,‘逐光’剑的新主,当年你师父带着你来药庐求药,你还偷摘了我圃里的‘醉仙藤’,被你师父罚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
谢清玄的眉峰蹙起。这件事确实发生过,可除了他和师父,只有墨山长老知道——那时他年方十二,不懂“醉仙藤”的毒性,只觉得花形好看便摘了,结果中了毒浑身发颤,还是墨山长老用三根银针逼出的毒血。
“长老记性真好。”谢清玄的声音平稳,目光却落在老者的右手。记忆里墨山长老的右手小指第三节有道斜疤,是当年为救温叙被“墨鳞蛇”咬伤,截肢时留下的痕迹。
可眼前这只手,五指完整,指腹上还留着握药锄磨出的厚茧,连点疤痕的影子都没有。
“人老了,就靠这点旧事活着。”老者将茶盏推过来,粗陶碗里的茶水泛着浑浊的黄,水面上飘着片干枯的茶叶,形状像只蜷缩的虫。
“喝吧,这是用‘雪莲子’煮的茶,能驱寒。当年我那小徒弟总爱偷喝,说这茶里有蜜的甜味。”
谢清玄的视线落在老者握碗的手指上。那根小指正在微微抽搐,指节处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后又接歪了。
他突然想起温叙说过的话:墨山长老失踪前,小药童为了采悬崖上的雪莲子摔断了腿,是长老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三夜,最后在虚渊边缘失去了踪迹。
“雪莲子生于百丈冰崖。”谢清玄没有碰那碗茶,“需得用纯阳内力催开,否则煮出来的茶汤有剧毒,会让人看见最恐惧的幻象。”
老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角的皱纹突然绷得笔直,像拉满的弓弦。
石炉里的炭火“噼啪”爆响,火星溅到他的灰袍上,竟没有烧出焦痕,只是留下一个个黑洞,洞里隐约透出细碎的红光,像是有无数只眼睛在里面眨动。
“你这后生,倒是懂行。”老者慢慢收回手,掌心朝上摊开,里面躺着几粒黑色的种子,“那你认得这个吗?”
谢清玄的瞳孔缩了缩。那是“回魂子”的种子,外壳布满尖刺,是炼制“活死人丹”的主药,十年前温叙的药圃里曾种过,后来因为药性太烈被昆仑禁用。
更重要的是,这种子遇血会发出荧光,而老者掌心的种子却漆黑如墨,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的血浸透了。
“长老当年带着小药童出门,背篓里就装着这个。”谢清玄的“逐光”剑又抽出半寸,红光映得老者的脸忽明忽暗,“你们不是来采药的,是来销毁这些回魂子的,对吗?”
老者的喉结剧烈滚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咳出的不是痰,而是半片干枯的叶子,叶子上还沾着暗红的血丝。
“是……是虚渊的戾气污染了药田……”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铁片,“那些回魂子长出了牙,啃食了整片药圃,连石头都被啃出了洞……”
谢清玄想起温叙说过的事。三年前昆仑药田突然出现异变,种下的药材全都扭曲成怪物的形状,根茎里缠着细小的白骨。
墨山长老当时主动请缨,带着最擅长辨识毒物的小药童前往探查,临走前曾对温叙说:“若我十日不回,便烧了药田,莫要让这邪祟蔓延。”
“小药童的指甲缝里,留着回魂子的刺。”谢清玄的声音冷下来,“温叙在你们失踪的第七天,在虚渊边缘找到他的鞋,鞋底沾着的泥土里,混着半枚回魂子的种子——那种子上有你的牙印,是你咬碎了毒种,想救他,对吗?”
老者猛地抬头,眼白瞬间被血丝填满。他的脸开始扭曲,皮肤像融化的蜡油般往下滴落,露出下面青黑色的筋络。
“他不该死的……”他嘶吼着,声音里混着孩童的哭腔,“我让他先走,我让他往昆仑的方向跑……可他回头了,他说要跟我一起……”
石炉里的炭火突然炸开,火星溅到茶盏里,那碗浑浊的茶汤瞬间沸腾起来,水面上的茶叶扭曲着舒展,竟化作张孩童的脸——眉眼弯弯,鼻尖上有颗小小的痣,正是温叙常挂在嘴边的小药童阿竹。
阿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却被茶汤的泡沫堵住了声音。
“阿竹……”老者伸出手,想要去捞那片茶叶,可他的手指穿过茶汤时,竟化作无数细小的冰碴,落在石桌上发出“叮叮”的响。
“是我没看好药炉……那天我本该守着药田的,可我去后山下棋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灰袍像被抽走了骨头般塌下去,露出嶙峋的骨架,“火是我引来的,我想烧死那些回魂子,却把阿竹困在了里面……”
谢清玄握紧了“逐光”剑。他想起温叙找到的那只药篓,篓底铺着的棉布上,绣着株小小的“还魂草”,是阿竹跟着温叙学的针线活。
布上还沾着烧焦的痕迹,形状像只蜷缩的手,显然是有人在最后时刻,把药篓护在了身下。
“那场火不是你引的。”谢清玄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温叙在药篓里找到块玉佩,是你给阿竹的护身符,玉佩背面刻着‘平安’二字,被火烤得变了形,却把阿竹护得好好的——他不是死于火,是为了捡回被风吹走的种子,失足摔下了冰崖。”
他顿了顿,看着老者逐渐透明的身影,补充道:“他怀里揣着株刚发芽的‘醒神草’,是想带给你的。他总说,长老最近总失眠,醒神草的香气能让人睡得安稳。”
老者的骨架开始簌簌发抖,眼眶里滚出两颗冰珠,落在石桌上砸出两个小坑。“醒神草……”他喃喃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释然,“那是他去年亲手种的,说要等长好了,给昆仑的每个人都送一包……”
“逐光”剑的红光突然暴涨,暖红的光晕笼罩住整个忘忧亭。老者的身影在红光中渐渐变得透明,骨架上的青黑筋络被红光涤荡干净,露出莹白的色泽,像是被雪洗过的玉石。
他最后看了眼石炉里的炭火,那里不知何时长出株小小的绿芽,顶着层薄薄的雪,却倔强地向上伸展着。
“后生,”老者的声音变得温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沈临渊在冰窟里,他的‘破妄’剑能劈开虚渊的核心,只是……”他顿了顿,化作雪沫的手轻轻指向亭柱,“他需要这个。”
话音未落,老者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红光里,化作漫天雪沫,落在谢清玄肩头时,竟带着暖意。
忘忧亭的匾额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缓缓转回朝南的方向,榫头处的裂缝里渗出淡金色的光,照亮了柱身上被抠掉的“虚”字——那里藏着个暗格,暗格里的锦盒上绣着昆仑的云纹,正是当年七子分持的信物盒。
谢清玄打开锦盒时,半块玉佩躺在里面,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的“临”字被摩挲得发亮。这是沈临渊的那半块?不对,典籍里说沈临渊的信物该刻着“渊”字。
他指尖抚过玉面,突然摸到背面有细小的刻痕,凑近了看,竟是行极小的字:“谢清玄的猫,不许冻着。”
是沈临渊的笔迹。
雪径突然剧烈震颤起来,两侧的松林发出海啸般的轰鸣,雪地里的“怨骨”开始挣扎,雪层下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陈年的血污。
谢清玄将玉佩揣进怀里,握紧“逐光”剑转身——忘忧亭的后方,雪雾中浮现出一道冰蓝色的裂隙,裂隙里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还混着沈临渊惯有的骂声:“他娘的,这破地方的冰怎么比老子的剑还硬!”
“沈临渊!”谢清玄提气掠过去,“逐光”剑的红光劈开冰雾,照亮裂隙深处的景象——沈临渊正背靠着冰壁,“破妄”剑插在脚边的冰地里,剑身上的血珠刚滴落在雪上,就被冻成了红色的冰晶。
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玄色劲装的袖子被撕开道大口子,露出的皮肉上爬着青黑色的纹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你可算来了。”沈临渊咧嘴笑了笑,嘴角的血沫沾在下巴上,“再晚一步,老子就要给这些冰耗子当点心了。”
谢清玄刚要上前,却看见沈临渊身后的冰壁上,映出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影子,只是那影子的眼睛是纯黑的,手里握着的“破妄”剑,剑穗上的狼牙坠子滴着浓稠的黑血。
“他娘的幻境,还学会模仿老子了?”沈临渊啐了口血,“这孙子说我不敢承认,说我当年为了抢‘破妄’剑,故意把师父引到虚渊里……”
冰壁上的影子突然动了,嘴唇开合着,发出与沈临渊一模一样的声音:“你敢说你没推过师父?那天在忘忧亭,你明明可以拉住他的……”
沈临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剑柄的手开始发抖。
谢清玄突然想起墨山长老最后的话,掌心的“逐光”剑红光更盛。他上前一步,将半块玉佩举到沈临渊面前:“你刻的字,笔锋歪了。”
沈临渊愣住了,看着玉佩背面的小字,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释然的哽咽:“老子当年练字,还不是为了……”
话音未落,冰壁上的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纯黑的眼睛里流出黑血。
沈临渊猛地抽出脚边的“破妄”剑,剑气与“逐光”的红光交织在一起,劈开了扑过来的影子。
雪地里的“怨骨”不再挣扎,渐渐沉入雪下,化作滋养绿芽的沃土。谢清玄扶住踉跄的沈临渊,将玉佩塞进他手里:“墨山长老说,你的剑能劈开核心。”
沈临渊握紧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临”字,突然低笑出声:“这老东西,当年总骂我字丑,背地里却把我的信物改了字……”他抬头看向谢清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走,去千重雪的最深处,看看那虚渊的老巢,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逐光”与“破妄”的光芒交织着,在雪径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光轨。
忘忧亭的石炉里,那株绿芽顶开最后一片雪,露出嫩黄的叶尖,在风雪中轻轻摇曳。
远处传来温叙的喊声,混着云逍的笑骂,穿过层层雪雾,落在两人耳中,竟带着寻常人间的暖意。
千重雪的深处,似乎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