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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虚实之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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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影消散的第七个时辰,断云峰开始落起细碎的雪。
谢清玄站在观测台的崖边,玄色道袍被山风掀起锐利的角,发间落满的雪粒子在体温下化成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激得他脖颈一缩。
这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了近一个月,细密的雪片像被撕碎的棉絮,纷纷扬扬地落在镜渊的黑雾上,瞬间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时辰,掌心的碎玉凉得像块冰,却仍被他攥得死紧,棱角在掌心硌出四道深深的红痕。
午时虚影消散前的眼神总在眼前晃——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开始怀疑明尘的话,心底像压着块湿冷的棉絮,闷得发慌。
“仙尊,该用晚膳了。”小道童捧着食盒的手冻得通红,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厨房炖了羊肉汤,您……”
谢清玄抬手打断他,目光却没离开镜渊的方向。黑雾比午时更浓了些,像一锅煮沸的墨汁,在雪幕中翻滚出诡异的纹路。
他忽然想起虚影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做谁的影子了”,尾音里的颤抖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把汤端去书房。”谢清玄的声音里裹着雪粒的寒意,“另外,取些伤药来。”
小道童应声退下时,雪突然下得急了,打在观测仪的光屏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光屏上代表虚渊能量的曲线正以诡异的幅度波动着,峰值一次比一次高,像某种即将爆发的征兆。
谢清玄调出近三日的记录对比,发现曲线波动的频率竟与他掌心碎玉的温度变化完全吻合——昨夜虚影现身时,玉是烫的;午时虚影消散后,玉是冰的;而此刻,玉正随着曲线的起伏,泛起一阵极淡的暖意。
这绝不是巧合。
他将碎玉按在光屏的感应区,冰凉的玉面贴上温热的光屏,激起一阵细碎的电火花。屏幕上的曲线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原本杂乱的纹路渐渐规整,竟拼凑出半张模糊的人脸——眉眼轮廓与沈临渊极像,却比记忆里的柔和许多,左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谢清玄的呼吸骤然停住。
这是……沈临渊十五岁时的模样。那时他刚及笄,还没开始练剑,总爱穿着月白的师弟服,抱着剑谱跟在他身后,笑起来的时候,左颊的梨涡能盛得下两滴桂花酒。
光屏上的人脸只闪现了一瞬,就被突然涌来的雪花干扰,碎成了乱码。
谢清玄伸手去擦屏幕上的雪,指尖却在触到冰凉玻璃的瞬间顿住——他看到自己映在屏上的脸,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重,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的茫然连镜片都遮不住。
他这是怎么了?不过是道虚影,竟让他乱了方寸至此。
回到书房时,羊肉汤的热气已经漫了满室,混着淡淡的药香,将雪夜的寒意挡在了门外。谢清玄摘下沾雪的外袍,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领口处绣着半朵桃花——那是沈临渊当年给他缝补时,嫌单调添上去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他穿了百年,边角磨得发毛也舍不得换。
他坐在案前,却没动那碗羊肉汤。案几上摊着明尘留下的那卷帛书,被他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记载着云鹤修士死前的最后见闻:“虚渊深处有光,似故人眸,入之则见过往,然入者无一生还。”
字迹潦草而疯狂,墨点溅得满页都是,像未干的血。
谢清玄的指尖拂过“入者无一生还”六个字,喉结滚了滚。他想起明尘说的“虚影最怕被揭穿”,可午时他戳破虚影的破绽时,对方眼里的痛苦分明比恐惧更甚。
若虚影真是虚渊的执念所化,为何会有“痛苦”这种属于活人的情绪?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谢清玄忽然想起沈临渊左手的疤——明尘说那是破绽,可他方才在光屏上看到的少年沈临渊,左手手腕上确实有块浅淡的疤。
那是十五岁那年,他在演武场被发狂的灵鹿撞伤,沈临渊为了采悬崖上的疗伤草,被冰棱划到了手腕。当时血涌得很凶,他却笑着说“师兄你看,这疤像不像月牙”,直到他背着他回医馆,才发现他疼得指尖都在抖。
可午时的虚影说,那疤是烤红薯烫的。
两种记忆在脑海里冲撞,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起身走到书架前,钥匙插进铜锁的瞬间,指节突然发起抖来——他竟有些怕打开那本《昆仑仙宗弟子录》,怕里面的记载会推翻他此刻所有的猜测。
铜锁“咔哒”一声弹开,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沈临渊”那页的批注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的小字,是用朱砂写的,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润色:
“十五岁冬,为采冰棱草伤于左腕,血溅三尺,仍笑言无碍。”
谢清玄的呼吸猛地停住。这行字不是他写的,笔迹比他的更遒劲些,尾钩处带着沈临渊独有的弧度——他写“渊”字时,最后一笔总爱拖得很长,像条小尾巴。
可沈临渊已经死了百年,谁会在这时候添上这行批注?
他指尖抚过朱砂字迹,纸面的温度竟比别处高些,像刚写上去不久。这时案几上的碎玉突然剧烈发烫,烫得他差点脱手,玉身的裂痕里涌出缕缕白气,在空中凝结成半句话:
“别信……书……”
白气很快被窗外的寒风打散,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缕极淡的梅香——那是沈临渊惯用的冷梅香,不是虚影身上的竹香。
谢清玄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回头,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道缝,雪粒子顺着门缝滚进来,在地上积成一小堆。他握紧碎玉冲出门,廊下空无一人,只有阶前的积雪上,印着一串极浅的脚印,从书房一直延伸到观测台的方向。
脚印挺拔,像是男子的尺码,鞋头处绣着的半朵桃花在雪地里若隐若现——那是沈临渊生前最爱的那双云纹靴,他记得鞋头的桃花是他亲手绣的,针脚歪得像爬动的小虫。
他顺着脚印追到观测台时,脚印突然消失在崖边,像是有人从这里跳了下去。谢清玄趴在冰冷的崖石上往下看,镜渊的黑雾正翻涌着拍打着崖壁,雪粒子落在黑雾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被灼烧一般。
“临渊?”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崖谷里荡开,却只引来更烈的山风。
就在这时,掌心的碎玉突然炸开刺眼的白光,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坠落的瞬间,他仿佛看到黑雾里伸出一只手,指尖缠着熟悉的黑布,正朝他抓来——那是沈临渊佩剑“逐光”的剑柄上常缠的黑布,他总说“这样握剑才不打滑”。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他便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怀里的人穿着件半透明的白衣,发间落满的雪粒子一触即化,左颊的梨涡在月光下浅得像道影子。
“清玄,你怎么也跳下来了?”虚影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手臂却把他抱得很紧,“这里好黑,我找了你好久……”
谢清玄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分明是在观测台坠落,此刻却站在一片熟悉的桃林里——粉色的花瓣落了满身,空气里飘着甜腻的桂花香,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是……百年前的桃花林?
他猛地推开虚影,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一棵桃树上。树干很粗,树皮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清玄”,旁边还画着个简笔画的小人,举着剑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沈临渊的手笔。
他记得这棵树。那时他刚及冠,沈临渊拉着他在树上刻名字,说“这样就算过了百年,树长高了,名字也还在”。他刻得太用力,指尖被树皮划破,血珠滴在“清玄”二字上,像点上去的朱砂。
可这棵树不是在百年前的大战里被烧没了吗?
“你看,我找到桃花林了。”虚影走到他面前,手里捧着一小坛桂花酒,酒坛上的泥封还没拆开,正是当年沈临渊偷的那坛,“我说过会带你来的,你看……”
谢清玄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忽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这不是记忆,记忆里的桃花林没有这么浓的桂花香,记忆里的沈临渊此刻应该束着发,而不是眼前这副披散着长发的模样。
这是虚渊制造的幻境。
“别装了。”谢清玄的声音冷得像崖边的冰,“你根本不是临渊,连他偷酒时总爱用牙咬泥封都不知道——你手里的酒坛,泥封还好好的。”
虚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酒坛“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桂花酒泼了一地,香气浓得呛人。“我……”他急切地想辩解,眼角的痣却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只是忘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忘了,你是根本不知道。”谢清玄步步紧逼,目光像淬了冰的剑,“你连他左手的疤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你连他惯用冷梅香都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子——你只是虚渊模仿我记忆造出的幻影,一个连细节都拼不完整的赝品!”
最后一个字出口时,虚影的身形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白衣在桃花瓣的映衬下变得透明,边缘像被火焰灼烧般卷曲。
他捂着头蹲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音里混杂着属于少年和青年的两种音色,诡异得令人心惊。
“不……我是临渊……”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指甲深深抠进桃树下的泥土里,带起一串混着花瓣的血珠,“我是……”
桃花林的景象开始扭曲,粉色的花瓣变成了黑色的灰烬,甜腻的桂花香被浓郁的血腥味取代,远处的孩童笑声变成了魔族的嘶吼。
谢清玄猛地回头,发现自己竟站在百年前大战的战场上,脚下踩着的不是桃花瓣,而是昆仑弟子的尸体,沈临渊的红衣在尸堆里格外刺眼。
“清玄,快走!”沈临渊的声音从尸堆后面传来,带着濒死的虚弱,“虚渊要塌了,别管我……”
谢清玄冲过去时,正看到他将半枚玉佩塞进自己掌心,碎玉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和昨夜一模一样。
他的左手手腕上,那道被冰棱划的疤在血污中泛着惨白,却被他用剑划得更深,血珠滴在玉佩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记住,别信虚渊里的任何东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角的痣在血污中若隐若现,“尤其是……像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便被突然涌来的黑雾吞噬了。谢清玄想去抓他,却只抓住一片滚烫的衣角,那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和掌心碎玉此刻的温度一模一样。
幻境在剧烈的震颤中崩塌,桃花林、战场、尸堆……所有景象都像被打碎的镜子般碎裂,谢清玄再次坠入无边的黑暗。
坠落中,他仿佛听到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有沈临渊的,有虚影的,还有他自己的:
“他怕雷,打雷时要守着他才好……”
“原来我连做个影子都做不完整……”
“我守这镜渊百年,究竟是怕忘了他,还是怕想起他……”
再次睁开眼时,他躺在观测台的崖边,雪已经停了,月光惨白地洒在他身上,像盖了层薄冰。掌心的碎玉凉得像块冰,却比之前多了道新的裂痕,里面嵌着一丝极淡的红,像凝固的血。
案几上的《昆仑仙宗弟子录》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沈临渊”那页的空白处,又多了一行新的朱砂字迹,笔迹比上一行更潦草,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玉碎时,魂未散。等我……”
谢清玄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明尘帛书上的一句话——“虚渊之中,无实无虚,执念所化,亦藏真机”。他一直以为虚影是假的,可那道新添的批注,那缕冷梅香,还有碎玉里嵌着的血丝……
这些细节,又该如何解释?
远处的天际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紧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谢清玄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指尖却触到掌心碎玉的暖意——他忽然想起虚影说的“他怕雷”,想起真实的自己其实不是怕雷,是怕打雷时想起童年孤苦。
可方才在幻境里,沈临渊消失时,也响起了这样的雷声。
他猛地抬头,望向镜渊的黑雾深处。那里正隐隐透出一点微光,像埋在墨里的星辰,随着雷声的节奏轻轻闪烁——那是沈临渊佩剑“逐光”的剑光,他绝不会认错。
或许,明尘说对了一半。虚影确实是执念所化,却不全是他的执念。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鹅毛大雪,很快就将观测台的脚印覆盖得无影无踪。谢清玄将碎玉紧紧攥在掌心,转身走向书房时,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他要再去一次虚渊。不是为了揭穿虚影的真假,而是为了弄清楚——沈临渊留在碎玉里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案几上的羊肉汤已经凉透了,药碗里的药膏却还冒着热气。谢清玄看着药膏上倒映出的自己,忽然笑了笑——原来他推眼镜时的慌乱,真的会被人看出来。
而那个人,不管是虚影还是真机,似乎都比他自己更懂他。
窗外的雷声又响了,这次他没有缩肩,只是将碎玉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等我。”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这次换我去找你。”
镜渊的黑雾在雪幕中翻涌得更剧烈了,深处的那点微光越来越亮,像在回应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