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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杜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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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夜雨初止,檐下还滴着残声。屋内灯火通明,把胡玉烟的睡颜照得安宁又脆弱。
见来了生人,小白利落地从赵长昭脚边跑开。赵长昭招手,让门口的道人进来。
道人匆匆入内,袖口一拂便在床沿坐定。他的双手加深力度,隔着软绸沿着小腿往外滑,摸到脚踝。
不是痛感刺耳的声响,而是骨节归位时微微、柔软的一声。
他又抬起胡玉烟的另一只手,检查过每一寸筋脉,指节灵活,按、推、揉之间在把她身体里散乱的线一根根理顺。
“贵人身上都是旧伤。况且心火亏得久,气血弱,骨也跟着散。”
他先替胡玉烟正了肩骨,又试过手腕,经脉在指下跳动。良久,他收回手,道:“比上回好得多。”
赵长昭眉心轻动,“当真?”
道人垂首点头,“贵人心气郁结,本是压得太久。若再如此淤着,怕是熬不过三年。如今倒是通顺了些。”
他指尖轻触她的眉心,像是封了一道安宁的符。
赵长昭抿紧了唇,放下了床前的纱帘,一言不发。
道人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忘了的事轻了,心上的刺便不再日日翻动。能睡得沉,便是好兆头。”
赵长昭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她睡得依旧不好。”
又补充道:“若是累极,便可一夜安眠。”
道人笑了一下,说着宽慰的话,“世间百病,最难医的是心病。”
“贵人这一遭,是在劫数里走了一圈,能捡回一条命,是大幸,命脉顺了,终能好转。”
赵长昭面上看不出喜怒。
道人离开前,推辞着不愿收赏,赵长昭却强行塞了一匣金叶、一对南海夜珠,又令内侍送出宫门。
殿门合上,周遭重新静下。赵长昭回到床侧,看着胡玉烟仍沉沉睡着。
屋内只剩他与她,宫灯熏得光色静缓。
赵长昭将杯中凉透的茶水倒入香炉,不料衣袖在案边拂过,却无意勾倒了香炉,炉盖咕噜几声滚到了案几下面。
赵长昭叹了口气,弯腰去捡。
手指刚触到盖沿,他忽然注意到案几背面的一道刻痕。
灯影斜照之下,细细的一道白痕在漆面上显得突兀。赵长昭伸手轻触,能感到木纹被削得起刺。他皱了皱眉,将案几缓缓拖开一些。
背后密密匝匝。
他目光沉下,指尖顺着那些刻痕一条条滑过,一共二十三道。
……二十三。
胡玉烟失忆,也刚好二十三天。
赵长昭的呼吸停了一瞬,才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镇定地将香炉摆好,又把洒出来的香灰细细收拾了,才走回床边。
见胡玉烟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他握住她露在被外的手,替她掖进被子里。他内心平静异常,只猜想胡玉烟醒来可能并不太想立刻看见他,于是再次将纱帘放下,静静离开了。
胡玉烟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光正好。
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药香,却不刺鼻,像被晨光化开了,只剩下清透的余味。她伸了个懒腰,骨节轻轻一响,竟没有往日那种深藏在身体里的隐痛。
屋内炭火太暖,地上所行之处皆铺上了柔软的狐皮,她沉溺在这种舒适中。
胡玉烟轻轻呼出一口气,传来侍奉的宫人问:“陛下呢?”
宫女摇摇头说不知,还说陛下备好了点心和药,问她可要用一些。
胡玉烟点点头,宫女离开之际她又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淡淡粉痕。近来赵长昭总是乐意亲近她,跟狼见到生肉似的,她从来都是由着他,可渐渐也有些吃不消了。
赵长昭来时是傍晚,胡玉烟正吃着瓜子,她伸出手,赵长昭很是自然地接过她手心里的一把瓜子壳。
紧接着他忽然凑上去吻她,胡玉烟本想躲,赵长昭却像是铁了心非要偷得一点香。
赵长昭等吻够了滋味才松开。
“怎么了?”胡玉烟问。
赵长昭却是立刻又抱着她往床上去。
胡玉烟吓了一大跳,挣扎着要躲,“不要了,不要了。”
赵长昭一掌便握住了她两截手腕,“那玉烟想要什么?”
“哪有你这样的?你总得让我歇两天吧。”她被压在软榻上,呼吸被逼得有点乱,话里带着委屈。
赵长昭用额头蹭了蹭她的鬓侧,声音带着蛊惑,“玉烟明明很喜欢啊。”
胡玉烟偏过头,挣扎着想拢上自己的外袍。
赵长昭顺势放开她,问道:“那玉烟还喜欢什么?你说说,我们便去别的地方做别的事。”
胡玉烟沉默了一瞬,一时间竟真的想不出她想做什么,无论她想不想要,一直以来都是赵长昭硬塞给她。
她被动地承受着,只偶尔小小地报复一下。
“我想……”她忽而想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的事,她想要寻一个温暖的地方,安静地死去。然后立刻摇摇头,将这个荒谬念头抛开。
赵长昭见她说不出所以然,勾起了嘴角,用鼻尖磨蹭着她的脸颊,“玉烟说不出来,明明就是想要,对不对?”
胡玉烟见他又来闹,左右偏着头,胡乱地躲避着。
她推攘着赵长昭越凑越近的胸膛,忙道:“我们出宫去玩,怎么样?”
赵长昭停下动作,思量片刻道:“自然可以,不过得准备一段时间。”
“那现下我们还是做点别的吧。”
话音未落,唇已贴上她耳际。
胡玉烟这回真急了,一口咬在赵长昭的手背上,齿痕深陷,很快泛出红印。
她动了怒,“陛下怎么言而无信?”
赵长昭眉梢都未动,只垂眸看了看手背,“嗯,玉烟说得对。”
胡玉烟被这无耻的应答噎住,随即笑出声来。那笑声像碎玉撞在银盘里,颤着、荡着,最终落进他骤然加深的吻里。
空气里的暧昧与压迫混在一起,帐外烛火将两道交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情到深处,赵长昭抚开她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些失焦的眸子。
胡玉烟很快察觉到赵长昭的目光缓慢地刮过她每一寸失守的神魂。
汗水滑进她微张的唇缝,咸涩的味道漫开。胡玉烟下了死力一口咬在赵长昭肩上,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她的身体里,他想一寸寸侵染她,她要认输了……
胡玉烟再醒来时,自己正和赵长昭躺在一处,对方睡得深沉,胡玉烟有些闷气,捏着垂在自己肩上的手,往虎口处咬了一口。
见对方没有要醒的意思,胡玉烟轻轻下了床,一件一件拾起散乱的衣物,又穿戴好了新熨制好的衣裙。
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令风透进来,自己静静在案几前坐好,小口小口啜饮着已经凉透的茶。凉茶滑过喉间,那些汗涔涔的纠缠便彻底醒了。
她顺势看过去,榻上的人侧卧着,墨发散在枕上,一手还搭在她方才躺过的位置。
胡玉烟只端坐着,淡淡地注视着赵长昭,一直等到风声渐大,日头高照。
窗外传来宫人扫落叶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了。
胡玉烟循声望去,窗外廊下,两个小宫女跪在青石板上,肩膀抖得厉害。年长些的那个正被人摁着掌嘴,竹板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混着哽咽。
是御前失仪,还是打碎了什么要紧东西?胡玉烟漫无边际地想着,目光落在她们颤抖的背脊上,那么薄的夏衣,跪在秋石上该多冷。
她心中很不是滋味,捏了捏指尖,终究还是站起身来。刚抬步,外头忽然传来一声略显急促的呵斥。
胡玉烟从窗缝望出去,郑黛不知何时到了廊下。
只见郑黛不知说了些什么,一行人立刻散去,她正安慰着那挨打的宫女。
胡玉烟见事已了,胸口一下子舒缓开,索性合上窗户。
廊外的寒意被隔断,她回身正要坐下,榻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哑意:“玉烟?”
胡玉烟停住脚步,走到床头坐下,“醒了?外头有点吵。”
赵长昭眨了眨眼,像是还没彻底清醒,随手将她的指尖捏进掌心。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安静得只剩香炉里的细烟慢慢绕上檐角。
“要喝水吗?”胡玉烟问。
“要你喂。”赵长昭闭着眼说。
胡玉烟把杯子凑到他唇边。他喝得慢,她便托着杯底等他。喝到一半,他抬眼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自然地把额头贴到她手腕上。
“等会儿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胡玉烟想了想,“或许绣点东西?郑黛给我送了几张新样子。”
“绣给我的?”赵长昭扬起嘴角。
胡玉烟思量了一刻,道:“给你绣一条腰带吧。”
赵长昭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袖口:“那我要独一无二的。”
不得胡玉烟回话,他坐起身来,靠在软垫上,目光黏在她脸上,“我有点不习惯。”
胡玉烟挑了挑眉。
赵长昭想说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再出口伤人,事事顺着他,是不是暗自计划着别的?
可他现在不能说这个,他凑上前,手指挠着胡玉烟的掌心,唇贴在她耳畔,带着蛊惑道:“玉烟记得要绣长一点,针脚密一点。”
“等腰带绣好了,我就用它把玉烟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