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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杜若(四) ...

  •   郑黛按着赵长昭的意思搬去了新宫殿,殿中旧日伺候的宫女也换去了大半。宫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余下的都生面孔,让她连一句寒暄都提不起。

      回想起与赵云晋从前的种种,郑黛仍会心口一紧,一个小孩子也会在暗处对她存了害意。

      绣架上未完成的花样已绣得四不像,她索性全铰了。彩线散落在脚边,鲜亮得刺眼。话本里都写皇宫冷如冰井,没人情味得很,她身处其中,觉得一日比一日冷。

      紫环领着太医进来请脉,太医恭恭敬敬地回话:“娘娘脉象安稳,胎气极佳。”

      郑黛垂下眼,轻轻抚着腹部。这个孩子向来乖巧,从不折腾她,像知道她心力不支似的,默默在她体内安生。

      自从她开始胎动后,胡玉烟来看望的次数越发勤了。

      胡玉烟在她对面坐下,将一件雪白的狐裘盖在她身上,“天气越发冷了,几十只雪狐腋下的皮毛才得一件狐裘,给你御寒最好。”

      郑黛摸了摸柔软的雪狐绒,眉眼静静的。她已听说了,皇帝是如何宠爱这位宸妃娘娘,坊间已经将宸妃传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妃,相比之下她这个皇后倒成了话本里写的不受君王爱戴的贤后。

      赵长昭在她心中与疯子无异,赵云晋表面乖顺实则阴毒,那胡玉烟是不是也并不同她所想的那般呢?

      胡玉烟没看出来她的所思,只将手掌贴在她隆起的腹部。掌心下的温热隔着锦缎衣料传来,一下,又一下,是极轻的胎动,像小鱼啄着掌心。

      “很神奇。”胡玉烟指尖随着那微弱的律动轻轻移动,“明明隔着血肉,却觉得……离得很近。”

      “要好好的。”胡玉烟声音轻轻的,“真想快点见到这孩子。”

      郑黛见胡玉烟是真心喜欢小孩,又想到赵长昭的隐疾,心中立刻升起同情。

      “日后这个孩子得玉烟照顾,我也放心了。”郑黛嘴上说着,心里却泛着酸。

      没有哪个母亲不爱孩子,这个孩子出现在她和霍九郎感情最浓之时,可惜男儿薄情,他们的感情比不过一纸军功。

      郑黛觉得荒唐,霍九郎拼命想要出人头地,却埋骨荒野,而他的儿子竟然有可能当皇帝。

      胡玉烟让人将碳盆换成新的,又顺手替她把绣线理顺,“和我说说你和孩子父亲的故事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胡玉烟总是喜欢问她这些事,她始终避而不谈。

      她和霍九郎是在茶馆认识的,那时候她最喜欢女扮男装去听先生说书,霍九郎那时在茶馆跑堂,她一眼相中这个俊俏少年,说要他跟她回去当娈童,霍九郎气坏了,抬手就要揍她。

      往昔时光在郑黛脑海中闪过,话到嘴边,却依旧道:“我不记得了,两个人有缘分走在街上就撞在一起了。”

      “后来缘分到头了,就走散了。”

      郑黛两句话给往日下了定论。

      “你不怀念过去吗?”胡玉烟问。

      郑黛道:“他留给我的都是好时光,我也给了他我最好的。可我要往前走,不可能一直守着他的。”

      “那些事,我都不惦念了。”郑黛说的都是实话,初闻霍九郎战死的消息时她悲痛万分,现在不过只过去一年,那些事都像是上辈子了。

      “我现在莫名其妙成了皇后,有时候想想还怪有意思的。”郑黛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存了自我安慰的心思。

      胡玉烟看了她一眼,又将眼眸低垂,怕是觉得她缺心眼。

      胡玉烟却笑道:“你心性洒脱,比我看得开。”

      她还想说什么,胡玉烟却站起身。

      “对不起……”她忽而冒出这样一句话,“你本来可以安稳一生的,是我自私任性,将你带到了这么个地方。”

      郑黛怔了怔,没想到胡玉烟会这么说,她的心立刻软了下来。

      胡玉烟却敛起了情绪,将狐裘往她身上拢了拢,“来日方长,你日后一定还会遇到一个可以厮守一生的人。”

      从郑黛宫中离开后,胡玉烟走在回廊下,风从御花园那头吹来,带着一点桂叶的清甜,她顺手折了把桂花捏在手心,再去蒙赵长昭的眼。

      “好香。”赵长昭站着不动,“刚刚去哪了?”

      胡玉烟没回答,赵长昭肯定是知道她的去向的,说不定就是特意在路上堵她的。

      “走吧。”赵长昭说。

      “去哪?”

      “说了带你出宫的。”他语气笃定。

      赵长昭去牵她的手,胡玉烟心里闷闷的,却并不表态,“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赵长昭继续牵着她往前,“不必的,都准备好了。”

      胡玉烟愣了愣,话被堵在喉间,只能任由他牵着往外走。

      马车驶出宫门时,正是午后将向晚的时辰。胡玉烟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渐渐被光影吞没,棱角被暖阳柔化,像是从锋锐化作了缎面。

      市声未起,却有一种闲散的人间气息在空气里慢慢铺开。

      不多时,车夫压着声音回禀:“前头是个小市集,晌午后散得慢,得绕路。”

      赵长昭掀帘扫了一眼:“不必绕。”

      胡玉烟尚未反应,手已被他握住:“下来走走。”

      青石路微湿,前方零星散布着卖糖水的摊子、正在收拢的货架,还有三两闲坐嗑瓜子的摊主。这条路胡玉烟很熟悉,故地重游心里难免闷闷的,她将头低埋,想看又不敢细看。

      “想吃芝麻酥饼么?”赵长昭牵着她往街角一转,直直奔着一个小摊而去。

      摊主看见有人来,忙又把炉上的火拨旺。

      “现烤的,热着呢。”老摊主笑着说。

      “两份,芝麻和豆沙各一。”赵长昭示意侍卫付钱。

      热乎乎的芝麻酥饼被纸包着递过来。胡玉烟接过时,香气扑来,是一些寻常又可口的东西,只不过她并不是很喜爱。

      “我不爱吃这类酥饼点心。”胡玉烟实话实话,并不想再隐瞒,“我瞧前面那家蜜饯不错。”

      “那就去买蜜饯。”赵长昭从善如流,领着她朝那摊子走去。

      小铺子用糖水煮得正甜,檐下挂着一串串晶亮的果子。摊主见两人过来,忙招呼:“新煮的桂花青梅、山楂条,姑娘可要尝尝?”

      胡玉烟点头,挑了桂花青梅,又指了几样。

      摊主手脚麻利地装好几小袋,递过来时笑得满面褶子,“二位拿好。”

      几个小纸包很快递到手中,甜香扑鼻。她跟着赵长昭熟稔地穿过几条窄巷,马车已经静候在巷口。

      回到车上,蜜饯的甜味随车身轻晃,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是要去哪?”胡玉烟这才想起来问,赵长昭掌权后喜爱排场,这回他们出行突然,低调行事,甚至无人瞧得出是宫里人。

      “就在前面。”赵长昭卖了个关子。

      马车辘辘行远,没过太久便停下。赵长昭撑起车帘,先一步下去,再朝她伸手。

      巷中门第深闭,青砖旧瓦,门楣却新。

      胡玉烟一眼看见熟悉的匾额从“胡府”换成了“国公府”。

      风卷过巷口,她怔在原地,仿佛隔了一世那么长。直到赵长昭从身后扶住她微颤的肩,她才像被抽了骨般,将全身重量倚在他怀中。

      府门无人守,朱门却是上的新漆,院墙气派威严,可胡玉烟知道内里有多寂静,那里面没有一个人在等她。

      她身子抑制不住地发颤。赵长昭收紧手臂,将她整个拢在怀里。

      “你这是做什么……”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却死死锁着那扇门,仿佛被拽回多年前,她也是从这门里走出去的,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天地。

      “我不想看。”她闭上眼,猛然转身将脸埋进他胸前。

      赵长昭的下颌轻轻贴着她发顶,掌心一下下抚过她单薄的脊背。

      许久,他低沉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这是你的家,主院中的老梅,你母亲小佛堂前的莲缸,甚至你院中秋千架上磨损的绳纹,都还在呢……”

      “不是家。”胡玉烟猛地摇头,脸仍埋在他衣襟里,声音闷哑得发颤,“我知道那一砖一瓦底下……都浸着血,我早就没有家了。”

      赵长昭的手臂收得更紧,“没有的,你的亲人英魂尚在,他们一定记挂着你。”

      他微微松开她,双手捧起她泪痕交错的脸,“进去看看吧,你永远有家可归,永远……有人在等你。”

      风穿过深巷,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胡玉烟流着泪摇头,“那里面太空了……”

      赵长昭忙道:“我把它填满,史书工笔,宗庙香火,天下人心……填满你胡家该有的荣光,填满你本该享有的尊贵,填满……”

      他顿了顿,抬手抚上她冰凉的后颈,“填满一个皇帝能给出的全部的补偿与悔意。”

      胡玉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脸上泪痕交错,被风吹得紧绷发疼。

      她缓缓地、笔直地跪了下去,对着朱门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赵长昭也撩起袍角,一言不发地在她身旁跪下,紧随其后也叩头三下。

      凉风卷起他半束的发,与她的青丝缠绕在一起,扫过冰冷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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