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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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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楼的清晨,光线是灰蒙蒙的,掺着楼道里陈年的油烟气和水管铁锈的味儿。老式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撞在斑驳的石灰墙上,震落几点浮尘。
许烬野背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鼓鼓囊囊,勒得他洗得发白的连帽卫衣肩线微微下塌。他站在门口,脚边放着一个瘪瘪的行李袋,拉链没完全拉严实,露出里面卷成一团的深蓝色旧伞(李奶奶送的)和几支戳出来的炭笔笔头。
他低着头,蓝黑色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线。右耳垂上那枚海蓝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着一点冷光。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指节在布料下绷得死紧。
谢临松就站在门框内侧的阴影里。他穿着那件领口有点磨毛的旧T恤,身形挺拔,像一杆沉默的标枪。深黑色的眼眸沉沉地看着门口那个垂着头、浑身透着“别惹我”气息的背影。左耳骨上的幽蓝耳钉,在阴影里静默着。
空气凝固。只有隔壁李奶奶早起煮粥的微弱咕嘟声,和远处马路上隐约的车流噪音。
易染和路亭逸昨晚咋咋呼呼说要来送,被许烬野一句“滚蛋,烦”骂了回去。此刻楼道里只有他们俩,像两尊对峙的、无声的石像。
许烬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股从昨晚就堵在胸口、沉甸甸的、混杂着离愁和不甘的浊气,此刻翻涌得更厉害。他需要说点什么。打破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然他怕自己会转身,把行李袋踢飞,然后扑回那个滚烫的怀抱里当鸵鸟。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筒子楼特有的、浑浊的凉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抬起头,蓝黑色碎发下,爱琴海蓝的瞳孔直直撞进谢临松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眼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凶狠和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走了。**” 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水泥地。他顿了顿,舌尖舔过干裂的下唇,像要舔掉那巨大的羞耻感,终于把那句在心里反复碾磨、带着巨大依恋和笨拙宣告的话,冲口而出:
“**去一周!艺考!**”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撞出一点回音。
“**…等我!**”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在赌咒发誓。
然后,像是觉得还不够,又飞快地、含混不清却异常清晰地补了三个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男朋友!**”
话音落下的瞬间。
许烬野像被自己这三个字烫到了!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爱琴海蓝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巨大的羞耻和慌乱!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谢临松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深不见底的黑色彻底吸进去,再也走不掉。
就在这羞耻感即将淹没他的前一秒——
许烬野动了!
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他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凶狠劲儿,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带着风,狠狠撞进了门框里谢临松的怀里!
双臂张开,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死死地箍住了谢临松劲瘦的腰!
额头重重地磕在谢临松温凉的、带着皂角清冽气息的颈窝!
蓝黑色的脑袋深深埋进去,像要把自己整个嵌进对方的骨骼里!
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巨大的依赖!
谢临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狠的拥抱撞得身体微微后仰,后背抵住了冰凉的门框。深黑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猛地抬起,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回拥住怀里这具带着巨大冲击力和滚烫温度的身体!
然而,许烬野的动作更快!
一触即离!
像被烙铁烫到一样,他抱紧的双臂在谢临松手臂抬起的瞬间,就猛地松开!身体像弹簧一样向后弹开!踉跄着退回到门口的光影里!
他喘着粗气,脸颊红得滴血,爱琴海蓝的眼睛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睁大,里面糅杂着未散的羞耻、慌乱和一丝得逞般的狼狈。他看也不敢看谢临松,猛地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瘪瘪的行李袋,胡乱地甩到肩上!
“**走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只被惊飞的鸟,他猛地转身,脚步凌乱地冲向昏暗的楼梯口,背影都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味道。深蓝色旧伞的伞尖在行李袋口晃荡着,差点勾住生锈的楼梯扶手。
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水泥台阶上,急促而慌乱,迅速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楼道里。
只剩下谢临松一个人。
还维持着刚才被撞入怀的姿势,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框。一只手臂抬在半空,僵在那里,掌心空空,只残留着一瞬间被填满又瞬间被抽离的、滚烫的温度和冲击力。
深黑色的眼眸,沉沉地望向许烬野消失的楼梯口。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有被猝然拥抱的震动,有怀抱落空的冰冷,有捕捉到那声“男朋友”时眼底掠过的灼热,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凝视。
他缓缓放下僵在半空的手臂。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许烬野卫衣布料粗糙的触感,和那短暂一瞬、透过布料传递过来的、激烈的心跳。
他沉默地站了几秒。
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扫过空荡的门口,扫过地上被许烬野慌乱脚步带起的一点浮尘。最后,落在了门后墙壁上,那个用粗糙麻绳系成的、有些磨损的旧绳结上。
那是很久以前,某个暴雨夜留下的印记。曾经绑在许烬野的手腕上,防止他在混乱中走丢。
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在那枚无声晃动的绳结上,停留了很久。
楼道里,李奶奶粥锅的咕嘟声更清晰了些。
远处车流的噪音依旧。
而某个落荒而逃的身影留下的滚烫余温,
和那句砸在寂静里的“男朋友”,
像无形的烙印,
深深烙在沉默的筒子楼清晨。
鹤余桉的画室藏在老城改造区的深处,门脸不起眼,推门进去却别有洞天。高阔的旧厂房被改造成巨大的创作空间,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松节油、丙烯颜料和木头屑混合的独特气味。巨大的天窗漏下北方初春清冷的光,照亮一排排画架和上面未完成的静物、石膏像、或是人体速写。
许烬野被丢进这颜料和汗水浸泡的世界里,像一颗被强行按进陌生土壤的种子。他分到的位置靠窗,旁边堆着蒙尘的旧画框和几罐干结的颜料。蓝黑色的碎发被他胡乱扎了个小揪揪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绷的下颌线。右耳垂上的海蓝耳钉在专注时偶尔反射一点冷光。
鹤余桉没给他适应的时间。第一天,一张全开画纸,一堆形态扭曲的工业废料静物,限时三小时。“烬野,看看你的骨头还在不在。” 鹤老头叼着根没点的烟斗,背着手溜达过去,丢下这么一句。
骨头?
许烬野盯着那堆冰冷的、毫无美感的金属垃圾,爱琴海蓝的瞳孔里没什么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被点燃。他抓起炭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不再是描绘,而是解剖!是重构!是赋予这堆废铁以狰狞的生命力!线条凌厉如刀锋,明暗对比强烈到近乎暴力,整张画面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挣扎的、破土而出的力量感!
鹤余桉再溜达回来时,脚步顿住了。浑浊的老眼盯着画面上那只仿佛要挣脱纸面束缚的“钢铁怪物”,半晌,只哼了一声,烟斗在掌心磕了磕:“…还行。没锈死。”
接下来的日子是炼狱。从清晨到深夜,素描、色彩、速写、创作…轮番轰炸。鹤余桉的集训像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冷酷地剥离掉所有花哨的技巧和犹豫,只锤炼最核心的观察力、表现力和那股子近乎野蛮的生命力。许烬野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铁胚,在高压和疲惫中反复锻打。他累得站着都能睡着,手指被炭笔磨得发红破皮,鼻尖、脸颊永远蹭着各色颜料,狼狈得像刚从战场滚下来。但那双爱琴海蓝的眼睛,在画架前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锋。
每天傍晚六点整,画室角落的信号格会艰难地跳满两格。
许烬野沾满颜料的手指在旧屏幕上划开接听键的速度,总比大脑快半拍。
屏幕亮起。
谢临松的脸出现在小小的方框里。背景通常是筒子楼那间小屋昏黄的灯光,或者学校操场空旷的跑道边缘。他刚结束训练或晚自习,额发微湿,穿着那件领口磨毛的旧T恤,深黑色的眼眸隔着屏幕,平静地望过来。左耳骨上那枚幽蓝的耳钉,在手机微光下闪着一点冷硬的光。
没有寒暄。
没有“吃了吗”“累不累”。
视频接通的瞬间,谢临松的目光就像精准的探针,先扫过许烬野的脸——确认他眼底是否有过重的青影,脸颊是否又瘦削了一点,鼻尖蹭的是群青还是赭石。然后,视线会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落在许烬野身后画架上未完成的作品上。
“哑巴!看屁看!” 许烬野总是先炸毛,声音沙哑带着疲惫,用沾着颜料的手背胡乱蹭一下脸,结果把颜色抹得更花。他嘴里骂骂咧咧,身体却诚实地侧开一点,把画架上的东西更完整地纳入镜头范围。一边用炭笔在纸上凶狠地排着线,一边机关枪似的抱怨:
“操!鹤老头今天又发疯!让画三十张动态速写!老子手都快断了!”
“这破石膏像!眼珠子画了八遍!老头还嫌没神!没神他大爷!”
“颜料贵死了!鹤老头抠门!说好的包材料呢?!”
他的抱怨带着巨大的怨气和生动的细节,像在发泄,更像在…分享。炭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锐响,伴随着他暴躁的吐槽,构成视频通话的背景音。
谢临松就安静地听着。
屏幕那头的他,大部分时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深黑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许烬野沾着颜料的侧脸,看着他因为抱怨而微微鼓起的腮帮,看着他笔下线条流畅得近乎嚣张的勾勒。偶尔,当许烬野笔尖停在一个地方反复涂抹、眉头紧锁时,谢临松的指尖会在屏幕边缘极其轻微地敲一下。
笃。
很轻的一声。
许烬野的笔尖会下意识地顿住,爱琴海蓝的眼睛从画纸上抬起,带着点被打断的不爽和询问,瞪向屏幕。
谢临松不会说话。深黑色的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然后,极其轻微地摇一下头。
**不对。换。**
或者,当许烬野画得太过投入,身体前倾得快要贴到画纸上时,谢临松的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指尖在屏幕边缘再敲一下。
笃。
许烬野身体会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下意识地直起腰,烦躁地咕哝一句:“知道了知道了!腰没断!”
更多时候,谢临松只是看着。看着许烬野笔下那些线条如何从犹豫到肯定,看着灰暗的色块如何被赋予生命的光泽,看着一堆杂乱的静物如何在许烬野的“解剖”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结构美感和力量感。深黑色的眼底,映着屏幕那头专注燃烧的蓝眼睛和笔下诞生的、令人屏息的画面。
鹤余桉有时会幽灵般溜达到许烬野身后,浑浊的老眼扫过手机屏幕里那张沉默的脸,再看看许烬野笔下那张几乎挑不出毛病的色彩静物——构图大胆,色彩关系准确又充满张力,笔触奔放有力,将一组最普通的瓶瓶罐罐画出了交响乐般的恢弘质感。
老头叼着烟斗,没点评画,反而对着屏幕努努嘴,沙哑的嗓音带着点戏谑:“小哑巴,眼光不错。” 说完,背着手晃悠走了。
许烬野耳根瞬间爆红!抓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就朝鹤余桉背影丢过去:“滚蛋!老不修!”
屏幕那头的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日子在画笔的沙沙声和视频通话的沉默注视中滑过。疲惫和颜料浸透了每一寸神经。终于,熬到了最后两天——艺考日。
考场设在市美术馆巨大的展厅里。雪白的墙壁,冰冷的地板,空气里弥漫着新拆封的油画颜料和紧张汗水混合的味道。黑压压的考生像沙丁鱼罐头,挤在各自划定的格子里。监考老师面无表情地穿梭巡视,脚步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许烬野分到的位置靠窗。他支好画架,铺开全开画纸。窗外阴沉的天光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右耳垂的海蓝耳钉幽幽反光。他活动了一下被连日高强度训练折磨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周围是此起彼伏的铅笔沙沙声,急促的呼吸,还有画具碰撞的轻响。
考题发下来:命题创作,《基石》。
许烬野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字,爱琴海蓝的瞳孔深处没什么波澜。基石?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筒子楼斑驳的砖墙,闪过谢临松沉默却坚实的背影,闪过暴雨夜手腕上粗糙的绳结,闪过鹤老头画室角落里蒙尘的旧画框…无数碎片般的意象在脑海中碰撞、重组。
他没有急着动笔。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颜料和紧张气息的空气。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燃烧的自信。
他抓起最大号的板刷,蘸满浓稠的、未经调和的深褐色丙烯颜料,手臂带动手腕,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决绝,狠狠地在雪白的画纸中央拖出一道厚重、粗粞、带着毛刺的笔触!像一道撕裂天幕的疤痕,又像一块从大地深处强行掘出的、带着原始蛮荒力量的巨石雏形!
动作幅度之大,颜料飞溅!几滴深褐色的点子溅到他洗得发白的旧卫衣袖口和脸颊上,他也浑然不觉。
整个考场的目光,似乎都被他这石破天惊的第一笔吸引过来!附近的考生惊愕地看着他,监考老师皱起了眉。
许烬野无视了所有目光。他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猛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板刷、刮刀、手指…所有能用的工具都成了他肢体的延伸。颜料被粗暴地堆叠、刮擦、混合!深褐、赭石、土黄、灰黑…厚重沉郁的色调构成了画面的主基调,那是大地深处的颜色,是风雨侵蚀的痕迹,是沉默承受的重量。
他画的不是一块规整的、象征性的“基石”。
而是一块真正从苦难和时光中淬炼出来的、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巨石!粗糙的肌理仿佛能摸到风霜的刻痕,沉重的体积感压迫着纸面,倾斜的姿态带着一种岌岌可危却又无比稳固的矛盾力量!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却又仿佛亘古以来就扎根在此,承载着一切!
画面右下角,他用一支极细的勾线笔,蘸着一点几乎被忽略的、极其浅淡的灰蓝色,极其潦草却充满个人风格地签下“XJY”。那抹灰蓝,像巨石缝隙里挣扎出的一线微光,像暴雨过后残留的一抹晴空倒影,又像…某人耳骨上那点幽蓝的冷光。
当最后一笔落下。
许烬野猛地直起腰,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顺着沾满颜料的脸颊滑落。手臂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动作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画架上那幅颜料未干、散发着浓烈气息的作品,爱琴海蓝的瞳孔里,燃烧的火焰慢慢熄灭,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消耗殆尽的疲惫和…平静。
整个考场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颜料未干散发出的浓烈气味。
几个巡场的考官,脚步停在了许烬野的画架前。为首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教授,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画面中央那块仿佛要破纸而出的巨石,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抽气。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考官,手里捏着的记录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幅画,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一种…自惭形秽。
鹤余桉不知何时也溜达到了考场边缘,远远地看着。他叼着那根从不点燃的烟斗,浑浊的老眼眯着,看着许烬野那幅颜料淋漓、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基石》,又看看周围那些或精致、或讨巧、却唯独缺少生命重量的应试作品,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隐晦、又极其得意的笑容。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晃开,沙哑的嗓音含混地飘散在充满颜料味的空气里:
“啧…老子捡到宝了…”
“小哑巴…真有你的…”
考场里的时间重新流动。
铅笔沙沙声、画具碰撞声、压抑的呼吸声再次响起。
而许烬野画架前那方小小的空间,却仿佛依旧被一种无形的震撼力场笼罩着。
颜料未干的《基石》沉默地矗立。
像某种宣言。
又像某个沉默身影,跨越千里投来的、滚烫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