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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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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到消息后时时刻刻在想着这件事,练字时手下不稳,把毛笔都涂得毛糙开。这不是前两日便得了最严苛的书法先生赞扬的水平。
叶时蕴拂开她的手,叫她静了心再来练习。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慌什么?毛毛躁躁。”
白恬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那平静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心。小姐要嫁人了?嫁给那个……那个宋涛?那个据说只会遛鸟听戏、没什么大出息的宋家少爷?小姐这样的人,怎么能……白恬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慌和痛楚攫住了她。
“小姐……”白恬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颤,“您……您真的要……”
叶时蕴收宣纸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看白恬,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名的植物上,过了很久,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为什么!”白恬脱口而出,“您明明……明明不需要……”
“白恬!”叶时蕴猛地转过头,眼神凌厉如刀,瞬间截断了她的话。那目光里的寒意和警告,让白恬瞬间如坠冰窟,后面的话生生冻在了喉咙里。
书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叶时蕴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良久,那凌厉的眼神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倦怠。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折卷好用废的纸,动作很缓慢。
“这世上,”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白恬说,又像是带着自嘲的自言自语,“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尤其是女人。”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终究没有成功,“宋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白恬看着小姐低垂的眉眼,那里面没有一丝待嫁女儿的羞涩或憧憬,只有一片平静。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白恬。
叶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深宅大院里挂起了红绸,贴上了喜字,仆役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仿佛真实的热闹。
白恬觉得这宅子像个巨大的红色的囚笼,让她喘不过气。她看着叶时蕴被一群喜娘围着量体裁衣,试戴沉重的凤冠。那鲜红的嫁衣穿在小姐清瘦的身上,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小姐始终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任由那些女人摆布。白恬端着茶点站在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种激烈到近乎毁灭的情绪在她心底冲撞、发酵,最终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在一个夜晚,趁着院中无人,白恬像着了魔一样,冲进了叶时蕴的书房。叶时蕴正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株西府海棠,明月当空,繁花已落尽,只剩下浓绿的叶子。
“小姐!”白恬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叶时蕴身后。
叶时蕴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
“不要嫁!”白恬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依旧死死盯着那张刻进骨子里的脸,“小姐,求您!不要嫁给那个宋涛!他不配!这世上没人配得上您!”
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破碎,“我……我……”巨大的情感堵在胸口,几乎让她窒息,她终于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我喜欢小姐!我……我爱小姐!白恬愿意一辈子伺候小姐,为小姐做牛做马!别嫁给别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夜晚窗外永不停歇的蟋蟀声变得异常刺耳。
叶时蕴脸上的平静终于碎裂了。她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
“放肆!”她的声音不高,却很冷,“胡言乱语些什么!谁教你的这些混账话?!”
白恬被她的怒斥震住,呆呆地看着她,泪水无声地滑落。
叶时蕴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院中的躺椅上坐下,手指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死寂。
“白恬,”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你年纪小,不懂事。今日这话,我只当从未听过。再有下次,叶家也容不得你了。”
白恬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心口破开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叶时蕴不再看她,闭上眼睛。
半晌,她听到白恬爬起来了,脚步声却不是要离开,反而越靠越近。
叶时蕴心里有些恼怒,不听话的白恬让她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她太纵容了。
她正要睁眼呵斥被她骄纵过头的白恬,忽然感到身上一阵风,而后是衣物的重量。
“小姐,夜里风凉,不要着凉了。”白恬的话飘散在这深深庭院中。
叶时蕴睁开眼,是白恬落寞的背影。她看着,最终叹了一口气,招手叫她回来。
回来的白恬像只单纯的依恋长者的小动物,半跪在躺椅旁,乖巧地靠在叶时蕴的腿上。
叶时蕴的手划过白恬的脸颊,比她刚来时健康圆润些了。
叶时蕴望着头上的明月,“白恬,我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啊。”
白恬抬起头要反驳,叶时蕴在她吐露第一个字前堵住她的嘴唇,露出难得的笑:“不用说在你眼里的叶小姐如何厉害,这些我都听你说过,耳朵都要起茧子啦。”
叶时蕴:“我也是人,我也是个女人,我会累,也会想找个丈夫分担身上的责任。不过我不会嫁人的,你搞错了,我是要招赘。我要是嫁人,不是便宜了别人吗?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那些毫不相干的宋家人,我怎样可能把我的心血拱手相让呢?”
她笑着,先是轻浅地,然后越笑越大声,身体完全颤抖起来:“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是毒妇呀。”
白恬痴迷地望着正在疯狂大笑的小姐,她慢慢靠近叶时蕴,轻轻地再度把头靠在叶时蕴的腿上。叶时蕴僵住一瞬,但终归没有推开白恬,她紧紧盯着自己腿上的这个少女。
白恬说:“小姐,是最好的人,是最好的小姐。白恬愿意为小姐做任何事。”
叶时蕴觉得自己身上的盔甲仿佛一瞬间全部脱落瓦解,她喃喃自语:“任何事?”
白恬虔诚回应:“任何事。”
那晚的事白恬一直记得很清楚。小姐的肌肤如羊脂玉一般白皙,在月光下发着盈润的光芒。她们在海棠树下结合快乐,挥汗如雨。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夜,不单单是为了这一夜的欢愉。
因为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透。白恬被张妈叫醒,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
白恬还未顾及自己身上干净整洁的衣物和所处的房间,便被这意外惊得出了七魂八窍。
“小姐吩咐,送你去上海。”张妈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船票在里面,还有地址,去圣玛利亚女校报到。车在外面等着了。”
白恬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叶时蕴院子的方向。
院门紧闭。
“小姐呢?我要见小姐!”她挣扎着想去敲门。
张妈一把拉住她,力气大得出奇:“小姐说了,不见。让你即刻动身,莫要误了时辰。”
她看着白恬瞬间惨白的脸,终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分,“丫头,小姐是为你好。走吧,别辜负了小姐的心意。上海滩,是另一片天地。”
白恬被半推半架着塞进了停在侧门的黑色小汽车里。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叶家高大的门楼。白恬扑到后窗,死死盯着那扇越来越远的、紧闭的院门,泪水模糊了一切。
她看见二楼书房的窗户似乎开了一条缝,一个清隽孤寂的身影,静静地立在窗后阴影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是幻觉吗?
小姐,我的明月小姐,是你吗?
车子拐过街角,叶家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白恬抱着冰冷的包裹,蜷缩在后座,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包裹里除了船票和地址,还有几本崭新的书,最上面一本的扉页里,夹着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叶时蕴的刚劲熟悉的字迹:
“天高海阔,莫问归期。珍重自身。”
白恬死死攥着那张纸,把脸埋进冰冷的包裹布料里,无声地恸哭起来。她的明月,亲手把她推向了远方。
圣玛利亚女校的红砖墙内,是另一个世界。这里充斥着新思潮,洋文、钢琴、油画、自由平等的口号……白恬像一粒被投入激流的沙子,被冲刷着,裹挟着。她沉默寡言,近乎疯狂地学习,用繁重的课业填满每一分每一秒。
她给叶时蕴写信,一封又一封,报告学业,询问安好,字里行间小心翼翼地藏着思念和不安。信寄往叶家大宅,却如石沉大海,从未有过回音。她偷偷打听过叶家的消息,只知道叶小姐招赘完了,叶家似乎安稳了些,再无其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仍然坚持不懈地写着,即使从未有过回音。
小姐……小姐……
或许是上苍垂怜,让她在一次学校安排的义演中,再次遇到了她的明月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