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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二章 归坳 ...


  •   陈默回到栖水坳的第一天,村口的石像就移动了位置。

      村民窃窃私语“山鬼醒了”,他却用民俗学知识指出石像底座青苔的异常位移。

      当夜暴雨倾盆,老宅梁上传来指甲刮擦声。
      他以为是幻觉,直到触碰到外婆遗留的铜铃——
      刹那间,冰冷河水灌满口鼻,无数枯手将他拖向漆黑水底。

      而铜铃另一端,是二十年前母亲沉入潭底时绝望的眼睛。
      ---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崎岖的盘山路,将城市引擎的粗喘彻底甩在身后。

      当“栖水坳”三个斑驳的红漆字钉在路旁一块饱经风霜的青石上时,陈默感到肺里吸进的第一口空气都带着重量。

      那不是纯粹的山野清新,而是水汽、陈年木料、焚烧香烛纸钱的灰烬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腐朽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黏稠地糊在喉咙口。

      他推开车门,双脚落在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

      故乡!

      阔别二十年的地方。

      记忆里那模糊而温暖的童年底色,此刻被眼前具体而微的景象覆盖:

      依山而建的吊脚楼群,黑瓦沉沉,木板墙被风雨剥蚀出灰白的筋骨;

      一条浑浊的溪流蜿蜒穿村,水面浮着零星的菜叶和油污;狭窄的巷道幽深曲折,两侧石墙缝隙里顽强钻出的蕨类植物蔫头耷脑。

      几个靠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目光像生了锈的钩子,迟缓地刮过辰默这个闯入者陌生的身体轮廓,旋即又漠然地垂落下去,仿佛他只是溪水里飘过的一根无关紧要的浮木。

      死寂!

      一种沉甸甸的、黏腻的死寂,包裹着这个群山褶皱里的小村。

      陈默下意识地紧了紧风衣领口,仿佛能抵挡这无形的压力。

      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凹凸的石板上发出空洞而刺耳的噪音,一路碾碎了那份刻意维持的寂静,也碾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行李箱里装着他民俗学研究的资料和摄像机,表面理由是“记录濒危的西南山地村落文化”,一个足够学术、足够体面的借口。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擂动,催促他去撕开二十年前那层血色的迷雾

      ——那场夺走他父母、并让他带着残缺记忆和一身“怪病”被仓皇送离栖水坳的事故。

      村口那片小小的空地,是唯一敞亮些的地方。空地边缘,立着一尊东西。

      那是一只石雕的兽。材质是本地常见的青黑麻石,粗粝、坚硬。

      雕工古拙得近乎狰狞,兽身盘踞,似虎非虎,獠牙外龇,两只空洞的眼窝深陷,直勾勾地“望”着进村的唯一路径。

      这是“镇口石”,陈默脑子里立刻跳出这个民俗学名词,一种古老的厌胜物,用以震慑邪祟,守护一方门户。

      他记得这东西,童年模糊的恐惧里,总绕不开这对黑洞洞的眼睛。只是此刻,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攫住了他。

      石兽底座边缘,一圈深绿色的苔藓像凝固的陈旧血迹。而在那圈苔藓内侧,靠近兽身腹部下方,赫然裸露出一小片新鲜的、颜色浅得多的石皮,与周围饱经风霜的深色石质形成刺眼对比。

      痕迹很新,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蹭过、移动过。

      陈默的脚步钉在原地

      不是因为恐惧,至少不全是!

      是那种该死的“病”,又来了。

      一股冰冷锐利的针刺感猛地攮进他的太阳穴,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混合着冰冷的石屑气息,蛮横地冲进他的鼻腔,真实得让他几乎窒息。

      耳边响起一阵模糊的、沉闷的摩擦声,如同巨石在湿滑的泥地上被拖曳。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手指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关节泛白。

      幻觉,又是这该死的幻觉!他在心里低吼,试图用熟悉的民俗学框架去解释:

      石像风化位移?地基沉降?

      甚至,是哪个无聊村民的恶作剧?

      但那股冰冷的石屑味和沉闷的拖曳声如此顽固,挥之不去。

      “山鬼…醒了咧…”

      一个含混不清、漏风似的声音从旁边低矮的屋檐下飘来。

      陈默猛地扭头。

      一个牙齿快掉光的老头蜷在竹椅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石兽挪开位置后露出的那片湿泥地,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

      “动了…真的动了…山鬼醒了,要收人了…”

      “阿公,莫乱讲!”

      旁边一个穿着胶鞋、裤脚沾着泥点的中年汉子粗声打断,眼神飞快地扫过林默,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警惕和驱赶意味,“风吹日晒的,老石头挪个窝有么子稀奇?

      城里来的后生仔,”他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陈默身上,“莫听这些老糊涂嚼舌根,该去哪去哪,莫在村口瞎晃荡!”

      汉子语气里的敌意像石头一样硬。

      陈默认出了那张脸,轮廓依稀带着陈凯军的影子,村长的儿子,或者说,栖水坳如今的实权人物之一。

      他咽下喉咙里泛起的铁锈味

      ——那是剧烈头痛带来的幻觉味道,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陈叔?我是陈默。陈家的外孙,回来看看老屋。”

      “陈默?”陈凯军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锐利得像要把他剖开

      “哦…陈家那个细伢子?

      长这么大了?回来做么子?”

      他往前逼近一步,带着一股旱烟和汗味混合的压迫气息;

      “听我一句,看看就走。老屋破败得很,没啥好看的。村里事多,莫到处乱跑,尤其莫去碰那些老物件,莫打听那些不该晓得的事!”

      警告像冰冷的石头砸过来,毫不留情!

      陈默没接话,只是微微颔首,拉着行李箱转身,走向记忆里那条通往老宅的、更幽深的巷子。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陈来军刀子般的目光,以及那老头的喃喃低语,像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

      “山鬼醒了…要收人了…”

      老宅蜷缩在村子最深处,紧挨着黑沉沉的山壁。

      推开那扇沉重、几乎被虫蛀空的木门,一股浓烈的霉腐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陈默咳嗽连连。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破瓦的缝隙里斜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蛛网像破败的旗帜,挂满了房梁和角落。家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轮廓模糊,如同蛰伏的怪兽。

      记忆的碎片在这里变得格外锋利。

      他仿佛又看见母亲在昏暗灶台前忙碌的、模糊而温暖的背影,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在堂屋里回荡……

      但这些温暖的碎片瞬间被更强大的黑暗吞噬——冰冷的河水,无边的黑暗,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还有…那无数抓挠撕扯的力量!

      “呃……!”

      陈默猛地扶住冰冷的土墙,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又是那种感觉!毫无征兆,冰冷刺骨的河水幻象裹挟着溺毙的绝望感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

      他用力甩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将自己从幻觉的边缘硬生生拽回现实。

      “只是应激反应…PTSD…环境触发…”

      他喘息着,低声用那些心理学术语安慰自己,如同念诵护身咒语。

      然而,这咒语在栖水坳粘稠的空气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简单清扫出一块能落脚的地方,天已彻底黑透。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便转成瓢泼之势。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老宅的黑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腐朽的屋子彻底捶碎、冲垮。

      就在这震天的雨声里,另一种声音,细微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顽强地钻了出来。

      咯吱…咯吱…吱…

      像是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在缓慢而持续地刮擦着干燥的木头。

      声音的来源,就在头顶的正上方
      ——那根粗大的主梁。

      陈默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房梁。

      是老鼠?还是被风吹动的朽木?他屏住呼吸,试图用理性分析这深夜里的异响。

      但那声音固执地响着。咯吱…吱…节奏单调,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恶意。

      每一次刮擦,都像有冰冷的指甲直接刮在他的耳膜上,刮在他的神经末梢上。

      幻觉!一定是长途跋涉加上环境刺激引发的幻觉!

      他强迫自己冷静,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颤巍巍地投向房梁。

      光束所及之处,只有积年的厚厚灰尘,几缕垂落的蛛网,以及木头本身粗糙龟裂的纹理。没有任何活物,也没有任何明显松动的、能发出这种声音的构件。

      可那声音还在继续。

      咯吱…吱…甚至更清晰了。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存在,就在那光束照不到的浓稠黑暗里,正用它的指甲,慢条斯理地、满怀恶意地刮着这根支撑房屋的脊骨。

      一股寒气从陈默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他猛地关掉手机电筒,仿佛那光束会惊扰到黑暗中的东西。

      屋里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

      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在这座被遗忘的老宅里,在故乡死寂的雨夜中,理性构筑的堤坝,正被一种源自童年深渊的、冰冷黏腻的恐惧,一点点地侵蚀、瓦解。

      他蜷缩着,目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扫视。

      忽然,墙角一个蒙尘的矮柜轮廓撞入他的视线。

      那是外婆生前存放零碎物件的地方。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几乎是爬了过去。

      柜门发出刺耳的呻吟。

      他在一堆破布、生锈的顶针和干瘪的草药包中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弧度的金属物件。

      是一只铜铃。

      不大,铃身布满墨绿色的铜锈,铃舌却异常光洁,仿佛常被摩挲。样式古旧,铃身上似乎刻着些模糊难辨的符文。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铜铃冰冷锈迹的刹那!

      轰……!

      世界骤然倾覆!

      冰冷的、带着浓烈腥膻味的河水,以山崩海啸之势,猛地灌满了他的口鼻、耳朵、每一个毛孔!

      巨大的水压瞬间碾碎了他的胸腔!

      他无法呼吸,无法呼喊,身体被无数股来自四面八方的、滑腻而冰冷的力量死死缠住、拖拽!

      无数只枯瘦如柴、指甲尖利的手,疯狂地抓挠着他的身体、他的脸,要将他拖入脚下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深渊!

      绝望!

      母亲……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溺毙的冰冷与黑暗彻底撕碎的瞬间,一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感知,穿透了无尽的恐怖洪流,死死钉在他的感知核心!

      不是画面,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源自生命最本能的绝望悲鸣!

      这悲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手中紧握的那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来自那铜铃本身!仿佛这小小的铃铛,是某个绝望灵魂最后凝固的呐喊!

      而在这绝望悲鸣的核心,他“听”到了一个名字,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呼唤:

      “阿默…

      快跑…”

      是母亲!是母亲沉入潭底前,最后那声穿透水波、撕心裂肺的呼唤!

      “呃啊——!”

      陈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嚎,身体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剧烈地痉挛、抽搐。

      铜铃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圈。

      幻觉的洪流瞬间退去。冰冷的河水、无数枯手、窒息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灼烧般的疼痛。

      冷汗混着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瘫倒在地,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皮囊。

      指尖残留着铜铃冰冷的触感和…那溺毙的绝望。

      外婆的铜铃…怎么会…怎么会带着母亲沉潭时最后的绝望?!

      二十年前冰冷的黑水潭,仿佛透过这枚铜铃,再一次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铜铃,那布满绿锈的铃身,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嗡…

      一声低不可闻、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嗡鸣,在死寂的老宅里幽幽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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