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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不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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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B市埃尔森海滨酒店,蒋筝捏着手里那张结婚请帖,下了出租车却久久挪不动步子。
B市的六月,太阳像火炉一样炙烤着一切,包括人,回忆。道路两旁的绿化芒果树又结满了芒果,很多落在地上被踩烂,青黄色的汁水迸溅,空气里有一些腐烂不好闻的气味。
马路对面就是埃尔森酒店正门,红毯铺了很长,礼花一眼从这一侧望不到头。今天在这里将举行一场万众瞩目的婚礼,新郎赵嘉安,政商家庭第三代被赋予厚望的唯一继承人,母亲方萍,菱方地产集团总公司现任总经理,父亲赵彻,京城中央高级官员。新娘万蕊,万象投资集团千金,集全家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是一场令双方都满意的联姻,新郎新娘在同一所大学读书相识,自由恋爱多年终于走进婚姻殿堂。菱方地产与万象投资在此前已达成深度合作,此次孙辈联姻更是亲上加亲,日后势必齐头并进,相互扶持,在全国和海外扩展商业版图,前景广阔。
一切都那样完美。
蒋筝有点近视,今天这样着正装的场合戴眼镜不合适,他便摘下了。
但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他也能准确将视线定在他想看的人身上。
身着白色西装,最圣洁的颜色,和父母站在一起迎接来宾。应该真的很开心,脸上一直有笑容,赵嘉安以前很少有一直笑着的时候。
没有变,除了忘掉他。
“我想你应该想参加嘉安的婚礼,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不该做什么你清楚。”“不要妄图能有什么改变,他忘了,是事实。”“你也不想你父母再遇到什么问题吧,比如店被砸了,或者突然出车祸全家丧命。”方萍亲自将请柬递给他时,对他说的一番话又在耳边回响。
不用警告,也不用威胁,更不需要再提醒一遍赵嘉安已经忘记他的事实。蒋筝比任何人都清楚,也从未奢望赵嘉安有想起他的那一天。
“已经很好了。”蒋筝打开请帖,在新郎手写姓名处的三个字上摩挲了一下。赵嘉安的字比以前更潦草了一些,最起码给他写过的不算情书的那封信上的署名是工整的。
蒋筝等红灯变绿,过马路。距离越近,他的腿越迈不开步子。
不要搞砸这一切,最起码做到大方打一个招呼好吗。越来越近,直到踏上柔软的红毯,走到正门。
“您好。”“您好。”蒋筝对上方萍的视线,很快移开。他朝方萍和赵彻微微鞠躬,这些年,他们也很少见面。时间冲淡一切,确定赵嘉安忘记一切而蒋筝不会纠缠后,方萍便放松了对他行踪的监视。
“是蒋先生,嘉安,你高中的朋友,你还邀请过蒋先生来家里。”方萍引蒋筝向赵嘉安介绍。“蒋先生,欢迎来参加嘉安的婚礼。当年因为一些事情嘉安忘记了高中时期的朋友,您不要介意。嘉安一定也希望得到您这些老朋友对他婚姻的祝福。”
蒋筝忘记了呼吸,也听不清方萍在说些什么。他同赵嘉安目光相接,赵嘉安朝自己礼貌疏离地笑了一下,说“您好,赵嘉安。高中时期的事情不太记得,还请见谅。”
已经百分百确定的事,有再确定的必要吗。蒋筝知道自己在越界,没有人会盯着自己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专注到忘了眨眼。可他做不到控制自己,他太想从赵嘉安的眼睛里看到一点自己熟悉的情绪。
结果显然是,没有。这不是他的赵嘉安,只是一个披着赵嘉安外衣的陌生人。
“您好,蒋筝。好久不见,祝您新婚快乐。”蒋筝同他握手,这只手他曾牵过很多遍,干燥,带一点同赵嘉安身上气味相近的味道。现在,这只手却只是客套地轻握了他的手指便放开,没有半点其他意味。
除了礼貌和陌生,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剩下了。
“蒋先生直走,跟着指引标志可以到达后花园,海滨婚礼主现场在那里。”
“好,谢谢。”蒋筝低下头,他同赵嘉安的寒暄也到此结束。没有别的话题,他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他把请柬和礼金交给负责登记的男士,签好自己的名字,机械地往里走。
身后方萍同赵嘉安的对话清晰地落在蒋筝耳边。是不是方萍故意的,蒋筝无从分辨,也没有分辨的必要。
“有没有想起什么?妈妈特地邀请了很多你的高中同学,应该都是同你在学校有往来的。蒋先生没记错的话和你的关系应该不错,也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
是啊,什么都想不起来。说过的喜欢,说过的要一起去北极看最美的极光,说过的要陪他过每一年的生日,说过的一切一切都不记得了。
那为什么蒋筝还记得这样清楚,赵嘉安说过的一句句话像电影倒带一样在他脑中回放。头很痛,蒋筝为保证那段过往还有人守望和铭记,自我凌迟般不断强制自己记住每一个细节,小到某个清晰的日期和时刻,赵嘉安对他说过什么话,有几个字。
婚礼主会场全是鲜花,踩在草坪上等于蹂躏很多片花瓣。蒋筝几乎不认识这里所有人,默默找到贴有自己姓名的位置坐下。
十点多的阳光刺眼,会场两旁随处可见赵嘉安同新娘的结婚照。照片里赵嘉安换很多套衣服,在不同的背景下与新娘或挽手,或亲吻,或相拥。
蒋筝确信赵嘉安是幸福的,照片里赵嘉安的那些眼神,期冀,欢喜,爱慕,曾经都是给他的。他比任何人清楚,赵嘉安爱他现在的妻子。
赵嘉安曾经怎样爱着蒋筝,现在就怎样重新爱上了别人。
难过吗,怨恨吗?没有,蒋筝永远不会对赵嘉安有这些情绪。他喜欢赵嘉安,纯粹地,愿意做一切地,只想赵嘉安幸福。
在现场乐队演奏着庄重的婚礼进行曲中,赵嘉安挽着新娘的手从很远的鲜花铺就的道路那旁走过来。
所有人都侧目去看,角落里的蒋筝也不例外。
阳光,微风,大海,鲜花。幸福和自由,赵嘉安都拥有了。
小花童还在不断扬一把又一把鲜花,新娘的婚纱拖尾,赵嘉安的头发都沾上。
走到长台之上,如所有婚礼流程一样,司仪讲述新郎新郎一路走来的历程,大学时相爱,走到如今已有五六年光阴。从未想过分开,相互包容,获得家庭的支持和理解,虽有磨难但现在终于圆满。
蒋筝听得很认真,因为那是他不知道的光阴里的赵嘉安,所以即便讲述的是赵嘉安与旁人的爱情故事,他也贪婪地想多记住一点。
之后是婚姻誓词,不是司仪念的,没有台词本,赵嘉安拉着新娘的手,面对着她,深情地念着“我承诺自此刻起,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富贵或贫穷,无论健康或疾病,我都将爱你、珍惜你,直到永远。”
赵嘉安的声音通过话筒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蒋筝不免想到他们算在一起的那一晚,赵嘉安对他说的那些话。
回想起来,没有多么庄重,更像随心脱口而出。喜欢,和爱从本质上总有区别的。
新娘重复一遍誓词。之后,赵嘉安接过戒指,单膝下跪,将那枚熠熠生辉的钻戒戴在新娘的手指上。
赵嘉安起身。在众人的欢呼起哄声中,在司仪的“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您的新娘”的提示下,悠扬欢快的乐曲响起,一向游刃有余的赵嘉安难得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紧张,似乎手有点抖,但还是坚定地捧着新娘的脸,吻了上去。
现场气氛达到最高峰,众人高呼,鼓掌,为这对新人送上最热烈最美好的祝愿。
蒋筝的视线牢牢黏在那两片交缠着的唇上,赵嘉安曾说想吻他千万遍,也真得吻过他很多遍,现在一切沦为空话。
十八岁说的话,就算赵嘉安没有失忆,也做不得真。
流程还在继续往下,轮到双方父母上台发言。蒋筝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唇张着,努力使自己的笑容更灿烂一些,才能融入这么美好的场景。
直到现场负责招待来宾的一位女士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先生,需要纸巾吗?”
蒋筝回过神,接过纸巾,说谢谢。他没有立刻擦,只是用手指在脸上揩了一下,像确定些什么。
全是水,原来不知道在哪一刻,他早已泪流满面。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赵嘉安幸福,即便这幸福与他毫不相干。
那为什么要哭呢?蒋筝没有办法从心底逐渐蔓延至全身的痛苦,他弯下腰极力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但这不是他的高中宿舍,也不是家里几平米的房间,更不是曾经赵嘉安向他无条件敞开的拥抱。故他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稍稍遮住刺目的阳光。
烂掉了,回忆的树早从根部开始腐烂,现在,从赵嘉安婚礼的这一天,这棵树终究开始摇摇欲坠。
蒋筝努力使自己不失态,但当他同过往无数次一样,在心里和十八岁的赵嘉安说话聊天自言自语时,他再做不到。
于是,蒋筝离席,掩面离开。几乎是跑起来,落荒而逃。他的头晕发作,想吐。他知道自己生病了,抑郁失眠折磨得他比高中时期更没有精力应付基本的生活琐事,大抵婚礼过后真的要去医院看医生了。
“赵嘉安,我好像真的有点累。”卫生间,蒋筝撑着面盆,对着镜子露出一个苍白的难看的笑容,喃喃道。“我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如果哪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能不能不要怪我。”
蒋筝不知道,在他从会场狼狈地逃走时,台上的赵嘉安有一瞬,朝他的方向看过去。
只是一个背影,赵嘉安却希望自己这一次能真的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