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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请灵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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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唔……呃……嗯……!!”
猪圈昏暗,遍地流淌着泥污粪便,稻草凌乱不堪。
两团黑影缩在墙角,随着挣扎,不断发出嗯嗯啊啊的绝望求救声。
女人的嘴被袜子堵住了,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闷哼。她双目如炬,头发比稻草更乱,焦灼绝望的眼泪流了下来,全身激烈地扭动,脑袋像吊在脖子上一样疯狂摇摆,企图挣脱身上紧缚的麻绳。
与之相比,她旁边的少年安静得像个人偶。低着头,全身上下唯一动弹的地方就是手,两根苍白的手指在昏暗中格外醒目,却只百无聊赖地玩弄着稻草杆。
“最近有人举报你们,说你们家绑了个孩子……”一道低沉有力的嗓音透过土墙传了进来。话音未落,便响起洪钟般的喊冤:“哪个王八犊子的瞎说?!我老刘家清清白白,什么时候绑过孩子?!绑哪家的孩子?!李警官,你是知道的,我刘家祖祖辈辈,在乌村多少年了,我刘老三对天发誓,从来没干过这等丧良心的事!!”
“没干就行,这么激动干什么。举报了也不一定是真的,不过这小涂——咳咳,这举报人说,前两天帮村子赶走了无翼蝠的小孩不见了,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你家——”
“那就是我让孩子过来吃了顿饭!!千真万确啊老李,我看孩子可怜,也不知道是从哪跑来的,身上脏兮兮的,瘦的皮包骨头,专门叫我婆娘给他烧了热水,做了一桌子好饭好菜,让他享享福!这孩子说自己就是山下的,要回去,我让他先住一晚上,明早我骑摩托送他下去,这孩子也答应得好好的!不晓得怎么回事,等我第二天一起来,这人就不见了!老李,你可是最清楚我的为人的——”
“行行行,我相信你。别搞这套啊——烟你自己抽去!!我还在上班呢!”墙外一阵微弱的推脱拉扯声,然后安静下来,只听见打火机咔哒一响。
以及女人愈发用力拼命,孤注一掷的呼救声。她脖上的肌肉条条梗起,用尽全力,脊背砸在身后的柱子上,发出一声嘹亮的闷响。
而后,力竭头晕。
“行,那我就先下去了。你放心,冤枉不到你。”
“哎,谢谢警官,谢谢警官!!辛苦了啊!”
房里再没有动静了,女人歪着头,像岸上枯掉的鱼,听着谈笑声逐渐远去,被引擎声淹没。
最终引擎声也逐渐消失,脚步声快速逼近。
“曹尼玛的!”
门砰一声被踹开,一道干瘦的黑影旋风般冲进来,提起女人的头发就是一巴掌:“再他妈不老实,老子打断你的腿!!”
一边说,一边又是啪啪两巴掌。两声之后,凌衣仿佛鼓膜都被震碎了,猪圈中彻骨的寒冷与安静。
男人眯着三白眼,满意地看向另一团黑影,却还在对女人说话:“你看看人家,多乖,多聪明!小东啊,是不是想好了?好好当我们刘家的小儿子?”
燕绝抬起眼,笑了下:“我再想想,叔。”
“害,还有什么好想的?”刘老三脸上又翻腾火气,肌肉可怖的扭动,勉强压抑住了,露出流氓土匪才有的笑:“当我们刘家的儿子,每天吃饭,上学,穿漂亮衣服,饿不着冻不着的,全家人放在手心上疼!!尤其是我儿子,我婆娘!你也知道的,咱们家二狗不见了以后,这两人日思夜想的都快脑子得病了!你要是来我们家,保准把你当成二狗!还不得宠到天上去!你这么聪明的脑瓜子,不会连这也想不通吧?!”
“我不太习惯这里的气候食物……让我再想想吧,明天中午前一定告诉您。”
刘老三牙关摩挲,一跺脚:“好!你个小兔崽子的不识好歹!!非要想就想吧,再在这猪圈睡一晚,饿一天,我没意见!!你个死女人给我老实点,今天你们两个都别想吃饭!!”
砰的巨响,门又关上了。最后一丝白光也消失不见,肮脏恶臭的猪圈里恢复了暗无天日。
“唔……唔唔……呃……”
没过多久,刚恢复点力气的女人又折腾起来。门外已经没人可指望了,她炬火般的目光又投向燕绝,示意燕绝帮他解开麻绳。
燕绝无动于衷。
他甚至没有移开目光,也懒得做任何表情,就那么冷冰冰的看着对方,像在对着一出无聊的戏剧走神。
那双焦灼急切的眼睛逐渐变为哀求,然后是不解,愤怒,憎恨。
终于,她彻底绝望了,也累了。靠在柱子上,低下头,忽然发现,地上有字。
“有人在偷听。”
是用草杆摆出来的字,在一堆凌乱肮脏的稻草里意外整齐。她再略一定睛,还有一行字——
“晚上无论发生什么,你只管逃跑,别出声别找我。”
不等女人细看,燕绝一脚扫掉了草杆。
她惊愕抬头,眼里情绪万状,都只对上少年始终无波无澜的浅色双瞳。这双眼睛黑洞一般,吸收了她所有情绪,自身却毫无变化。
忽而。
她看见对方笑了。
是种极随意而又舒朗的笑,笑意如桃花酒从眼底溢出来。
“别担心。”
入夜,火光冲天而起。
“起火了!!老刘家起火了!!快来人啊!!”
“天啊,准是他那个疯儿子干的!”
“救火啊!!快救火!!”
“水呢?快打水来!”
“刘老三受伤了,快过来!他要不行了!!送去诊所,快,他不行了!!”
种种声音如狂风掠过。
女人拼命地往前跑。手扒开齐腰的野草,脚踩过湿润的泥土,手脚并用,不敢有一丝懈怠,心里却不断迟疑——
那个孩子呢?
小东……他出来了没有?他已经走了吗?万一……
迟疑的念头每到极致,草杆拼出的字却又浮现眼前:别出声,别找我。
那孩子……让她一门心思地往前跑……
可那只是个孩子啊……他真的能跑出来吗?
心脏砰砰直跳,她想起那双眼睛,忽然又像吃了定心丸。
不,那不是个一般的孩子……
她跑着,大步地奔跑着,在月光和野草间。冷寂的双眼和温柔的笑容相继浮现眼前,她的唇角竟也无意识间跟着上扬了。
小东一定会跑出来的。那孩子当然不用担心!这种人,生下来就是天才,是怪物!
以后,要是还能见到就好了……
她奔向远方的林野,渺小的身影,很快便融于月色。
月色皎洁,映着白雪。
老旧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或大或小的水泊反射着暖黄色的灯光,一路粼粼地向前延伸。路旁房屋密集,高低错落。行道树上张灯结彩,店铺门前堆着圆滚滚的大雪人,铲掉的脏雪团成块,四处堆积在雪人脚下。
这和结界中的景象颇为相似,但结界中的房屋明显漂亮许多,排列也比这里整齐。唯一毫无区别的,只是头顶那深蓝的,静谧的夜空。
燕绝一瘸一拐的走在路上。
从五层的乌村一路回到这里,凌衣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能看见他长发纠结,浑身脏兮兮的难辨面貌。一束昏黄光芒恰好透过玻璃窗映在他脸上,如果不是那双标致的桃花眼仍旧泛着琥珀光泽,凌衣几乎认不出来这是燕绝。
“小执?!”
一道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乍然响起。
小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了,满头白发在夜色中闪烁:“小执?!是小执吗?!是小执回来了吗?!”
燕绝循声仰头,看见了楼上的耳背奶奶,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记忆好像出现了什么问题……对一切都不再确定。
“小执?!小执回来了?!”
又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呼喊,桌椅碰撞声,夹着激烈的狗吠冲出了最近一扇门。几个黑影争先恐后地涌出门,却在狭窄的门口互相受阻。反而是一道黄影闪电般冲向燕绝,汪汪汪地跑到燕绝脚边,打转,舔,扑,抓,尾巴化身螺旋桨。
燕绝原地怔愣了几秒,蹲下身:“大黄……”
狗腥热的舌头舔到脸上,又一双温暖的双臂笼罩下来:“小执——!”
“哥哥!”
爸爸和弟弟相继抱住了他,两双手臂紧紧的相拥让他氧气稀薄头晕目眩,朦胧中看见母亲捂着嘴,那只手似乎平添了许多沟壑,黑发也变得半白,像个陌生的老妇人站在他面前,泪落如雨间喃喃:“真的是你吗,小执……”
“燕执回来了?”
“他自己跑回来了?”
“真了不起啊!!华子真真是生了个聪明仔!”
左邻右舍的窗户也一扇扇打开,恭喜恭喜的道贺,感同身受的激动,惊诧欣赏的赞叹……此起彼伏。
燕绝的视线,却很难再从母亲身上移开。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父亲弟弟母亲,乃至凌衣的视线也全数黏在他的身上。
消失的这许多天,磋磨的不止是母亲。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千言万语,最终凝为一声苦笑。父亲拍着长子的肩,笑得泪光朦胧:“这瞧着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好,挺好!冷吧?快,回家洗个热水澡,换身新衣服。就前两天给你买的,也别留到过年穿了,今天比过年更值得庆祝!!”
“快,快进来,快,妈妈给你——”
“我自己洗,妈。”
“好,好,你自己洗!妈妈给你拿衣服,快进来!我的小执哦……怎么瘦了这么多……”
燕华仓促地摆手,声带哽咽:“你咋那么多废话呢?快去烧水,去拿衣服!”
楚云捂着嘴,泣不成声,三人一狗簇拥着燕绝,拿衣服,拿吃的,拿毛毯,拿毛巾……他仿佛久违的贵客踏进寒舍,被一路殷勤备至地送进浴室。浴室铺上了新的瓷砖,换上了更明亮也更小一号的灯泡,窗上破损多年的风化窗纸,如今终于换了新的……他这一去,离开了多久呢?
两年。
透过饭桌上方挂着的日历,凌衣找到了答案。
但……他在乌村待了两年吗?
不可能的……他从乌村回来,估计不用半个月。
在乌村之前,他又去了哪呢……
“来,多吃点!多吃点肉!长身体!”
“炖烂了没有,小执?”
“怎么样?还是原来的味道吧?”
餐桌上的日历翻了两页,时间一眨眼便溜走一天。餐桌上大鱼大肉,竭尽所能抚慰着流浪已久的孩子。
燕绝淡淡微笑:“嗯,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来——”
楚云忙不迭道,筷子一遍一遍满载肉块塞进燕绝碗里。
好像少了点什么……
大黄去哪了?
视线在屋内扫视两周,又钻到窗外去,沙白的阳光在破落的房檐窗棂间往下泄,老人拖长的咳痰声夹杂着楼上男女的争吵,远处传来连续的狗吠。
“来,多吃点,补身体的……”
视线最终转回屋内,火锅热气腾腾,冒着滚滚白雾。
妈妈笑得双眼亮晶晶,爸爸喝酒喝得脸红耳朵红。
旁边的燕乐抱着碗,眉心紧绷,脸色苍白,竟一句话也没说过。
燕绝神色如常,还是那副平静样子,只是垂眸之间,流溢出几分若有所思。
这样的垂眸,一直延续到灯火黯然,爸妈离开,家门前只剩兄弟两人的时候。
老路灯高悬夜空下,发出沙棘汁一般浑浊的黄光,浇灌下来。
“哥,大黄其实死了,对吧?”
燕乐揪着他的衣服,仰头问他。
黄光在那双若有所思的瞳眸里摇曳,燕绝眼睫微眨,看向对面的农具店:“……爸爸说它跑了。”
“你信吗?”燕乐垂着脑袋,声音渐渐变小:“昨晚吃的,是不是就是……”
声音消散在夜空中。
“大黄死了,对吧。”
燕乐一脚踢飞啤酒瓶,深绿的碎片溅起清脆的响声,反衬着他嗓音沉闷:“我们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大黄了?”
“……”
燕绝沉默许久,平静得像在讲冷笑话:“没关系,我们也活不了多久。”
“???”
燕乐扭头看向哥哥,张嘴呆滞。
“回去吧,早点睡觉。”
燕绝说道,自己却插着兜离开家门。
“哥,你去哪?”燕乐紧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和你一起去!”
燕绝:“40分钟后我回来检查你的作业。”
燕乐:“……你!就不能不要这么看重作业吗……”
燕绝又道:“上次考试多少分?”
“……”
弟弟彻底哑火,地上的影子却仍紧紧跟随着他,不死心道:“不行,哥!这次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走!”
燕绝扭头,抬手,袖口滑落,露出腕上崭新的手表:“放心吧,这个比你有用多了。”
“……能不这么打击人吗燕执!!!”
闹归闹,燕乐一向最听他哥的话。顺从得有点过分了。兄弟俩最终在巷口分别,燕乐叮嘱他:“一定要带好手表啊哥!还有40分钟后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一定跟爸妈打电话!!”
燕绝扭头微笑:“知道了,回去写作业吧。”
昏黄的地面上,两道黑影便渐渐分别了,不久,只剩下燕绝一个人的影子跟在他的脚后跟。
身侧车流渐密,灯光闪烁。
消失的这两年,这片贫困落后的地区似乎也发展了一些。许多没有见过的店面和东西冒了出来,但燕绝也没有停下细看。
脑海中一直盘旋着的,只有那诡异的蛇形虚影。
灵神。
那两个家伙……就是有这东西才那么厉害吧?
要到请灵殿去请……
他也必须有才可以……
虽然在他看来,请灵成功的定义就跟鬼上身一样。也不知道林哥有没有请灵过……
请灵殿的地址他在回来第二天一早就弄清楚了。之所以没去,单纯因为爸妈还放心不下他,一刻也没去店里,两人都寸步不离的在家里守着他嘘寒问暖。他实在脱不了身。
今天他再三劝说,爸妈才总算肯去店里一趟。也不会去多久……大概八点半之前就会回来了。
他要快一点。
脚步掠过小城镇的浮光残影,即便阔别已久,脑中自成地图的他依旧轻车熟路的来到新的城镇中心。火树银花之间,一座巍峨建筑拔地而起,光耀四方。精致的尖塔如石林密布,美轮美奂,富丽堂皇,与这座灰败的小城简直格格不入。渺小的身影立在建筑脚下仰望,他想起童话里的辛德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