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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贤妻良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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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中花宴不愧是以花为名,每道端上来的菜肴要么制作成花朵的形状,要么以可食用的花草点缀,琳琅满目的小碟子摆了满满一桌,色彩鲜艳,摆盘精致。
放到现代就是适合拍照打卡放小某书,标题“超美花宴绝绝子,根本舍不得动筷子”“花和美食的双向奔赴,仪式感拉满,拍照根本停不下来”之类的。
换而言之,是顿漂亮饭,但是对于肉食党谢旻来说就很不友好了。她夹了两筷子,吃得没滋没味,意兴阑珊地放下了筷子,保持礼貌微笑看着场中的表演。
表演很精彩,公主府家养的舞乐伎歌舞升平,有前来赴宴的几个小娘子事先说定的个人才艺秀,也有临时兴起被鼓励上场的即兴表演,就连谢如娥和谢如瑛都上场表演了一段双人舞。
虽然比不上现代的高科技视觉震撼,但是景情交融美人蹁跹也别有一番韵味,谢旻看得摇头晃脑,不亦乐乎,鼓掌欢呼起哄,给足了表演人员充分的情绪价值。
宴到中途,不断有人上前给固阳长公主和玄素真人敬酒,谢旻也随大流,带着谢如娥和谢如瑛上前敬酒。
固阳长公主已经粉面含春,喝了半杯便放下了,只说让三人尽兴。于是又敬到玄素真人那边,玄素真人欣然饮下杯中的素酒,然后深深地看了谢旻一眼,温言道:“去吧,玩的开心。”
谢旻心里一动,回到座位上不久,就见玄素真人起身离开。宴会已经过了大半,不少人先后起身更衣,因此她的离开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过来凑到谢旻耳边小声道:“谢二娘子,真人有请。”
谢旻点点头,侍女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谢旻一口将杯中残酒饮尽,转头对两个妹妹道:“我出去一下,你们两个在这里彼此照应一下,等我回来没问题吧?”
两人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刚才有侍女过来和谢旻耳语她们也见到了,知道谢旻另有其事,便都点点头。
谢如娥道:“二姐姐你尽管去吧,我和四妹在这儿等你。”
谢旻这才起身离开,出了门,就见刚才传话的侍女站在门外假山的台阶前候着。
见谢旻出门,侍女笑了笑,福身行礼后便引着谢旻下楼,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桥,行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在一处小院停下。
“谢二娘子,奴婢就送您到这里了,真人在院中等您。”侍女恭谨垂首道。
“谢谢姐姐带路。”谢旻谢过这名侍女,神色平静走入院中。
院内绿树成荫,草木葳蕤。东南角有一小小的竹制凉亭,韦文珠一身素衣正坐在其中饮茶,旁边并无他人。
谢旻没有停顿,走过去拎起茶壶将韦文珠身前的茶杯注得半满。
“坐。”韦文珠扶着茶杯,含笑道。
谢旻坦然坐下,给自己面前的茶杯也倒了一杯茶。
热气蒸腾,茶香袅袅,两人均没有说话,静静对坐喝茶。
末了,还是韦文珠先开了口:“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静气。”
小时候谢旻曾经跟着她父亲谢熊也去过几次东宫,在韦文珠的记忆里,谢旻虽然活泼好动,却也很能坐得住。几次大人在那里谈事,她小小一只,腿都够不到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不声不响地喝茶吃点心,一点都不吵闹,眼神却很灵动,总觉得她似乎能够听得懂当时大人们在说些什么。
“我当时就想,如果将来我能生个像你一样又机灵又乖巧的女儿就好了。”韦文珠怅惘道,“只是我终究没有这个福分。”
谢旻又不好说自己当时幼小的身躯里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当然坐得住了,只能伸手过去握住韦文珠的手道:“能得真人这般念想,是晚辈之幸。以二娘之浅见,真人对孩子的疼惜和记挂,已是世间最深沉的缘分,这份情意重逾千金,足以横跨时空、生死,也必定能为来世结下福泽。”
谢旻是个很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哪怕遇到了死而复生灵魂穿越,她也并不相信什么来世今生之类的宗教说法,但是为了安慰面前这位伤心的母亲,她愿意说一说这个善意的谎言。
“若真人日后想说说旧事,二娘愿静听细说。”谢旻很诚恳地说道。
韦文珠用力眨了眨眼,掩去眼角泛起的泪光,反手拍拍谢旻:“你是个好孩子,这几年多亏你一直惦记着我。我一直想当面跟你道谢,也想要回报你多年来的情谊。”
谢旻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韦文珠:“真人邀我参加这次花宴,虽然没有直说,但我也明白真人的好意。”
韦文珠一愣,她听出了谢旻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是她意料之外的。
“从我认字念书开始,发现这个世上似乎所有女性的人生最高目标都是一场风光的婚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子的价值似乎只能依托于他人而存在,对于女性的最高评价,莫过于‘贤妻良母’四字。而女性的本身价值却是被掩盖的,隐藏的,模糊不清的。”
谢旻看着韦文珠,无视她满脸的震惊,继续道:“我其实想了很久,以我父亲的身份,我应该能够嫁得世人都艳羡的夫家,然后结婚、生子、老去……按部就班完成我身为一个世家女性在世人眼中最圆满的人生,但是,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韦文珠按住胸口,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蹙眉问道:“这样的人生不好吗?嫁入皇家,甚至将来会是一国之母,何等尊荣,你不要吗?”
“我不要。”谢旻微笑,“我要走的路,不是做谁的妻,谁的母,哪怕是皇后之尊也非我所愿。”
“那你要什么?!”韦文珠怒了,谢旻的话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不识好歹”的问题了,她觉得谢旻是在好高骛远,异想天开,甚至让她隐隐有些恐惧。
“真人,您当年在尚未嫁入皇家的时候,有想过要做什么吗?”谢旻突然问道。
韦文珠被她这么一问,心头上升的怒气陡然消散,一股茫然缓缓而起。
还没有出嫁前,她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她很难回答,她出身世家,按照标准的贵族小姐培养长大的,她也没有谢旻那么桀骜的性子,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未来,是要为家族联姻,然后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助力家族繁茂……
那么,再早一些呢?早到她还没有那些意识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她还没有开始念书,父亲在指点大哥学业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玩耍,父亲教的诗文大哥还没有背出来,她已经能背了……
当时的父亲听到她背出来,又惊又喜,一把抱起她,夸她记性好,夸她聪明——那时候,自己想的是什么呢?
“我将来一定要比大哥先考中状元!”幼小的韦文珠自信满满地说道。
大人们轰然而笑,失了面子的大哥恼羞成怒按着她的发包揉捏:“说什么大话呢!一个小丫头片子你还考状元!”
“我背书背得比你快,当然考状元也一定比你考得快呀!”童言童语,让大人们笑得更加欢快。
也确实,从那时开始,父亲教导大哥时,都会带着她一起学,但是,又是从何时渐渐变了呢?
韦文珠记不清了,好像很顺理成章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哥出外求学,她开始和母亲学习一个大家庭的主妇需要学习的一切,那些诗词经书渐渐地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也忘了自己要考状元的童稚发言。
似乎婚后有一次,夫妻情话时,太子笑着打趣她:“听韦大学士说,文珠你自幼如男儿一般教养的?韦大学士门下高徒,爱妻学富五车啊!”
她娇羞:“殿下取笑妾身了。妾身不过是跟着父亲学了几个大字而已。当年不懂事,以为天下才高十斗,自身独占八斗,还夸下海口要考状元,把妾身的大哥气得要命。”
于是夫妻两人笑作一团。
于是,幼年的志向似乎就这么成了长大后的笑料。
“可是,可是你是个小娘子啊……”韦文珠抓住谢旻的手,如同在劝服自己内心中那个小小的韦文珠一般哀劝道。
“小娘子又如何呢?我是天生愚笨还是缺手缺脚了呢?”谢旻握住韦文珠的手,“我知我所想离经叛道,若非与真人多年相交,我亦不敢在真人面前流露心声。”
她站起来,看着天边如群峦般绵延的白云:“我想去看塞北的雪,江南的雨,去看群山巍峨,去看万丈波澜。我不想收起手脚,藏起心思,低下头颅,日日守着规矩礼法,靠着别人的恩宠生活。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女子的价值不需要依附任何存在!我的自由,我的能力,比任何一场看似风光的婚姻都重要得多!”
她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夏日的骄阳,声音里带着一种轻快的力量,语气里满是对未来的笃定向往,仿佛那些还未实现的理想必定会在她眼前活过来一般。
韦文珠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撑破自己的胸腔,她不得不又一次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颤抖着嘴唇:“荒唐!”
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
此的虚弱。
谢旻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语气没有一丝退缩:“真人,您不想看看我是否真能走出这条路吗?”
“荒唐……”韦文珠撑着桌子也站了起来,嘴里依旧喃喃道。
谢旻脸上笑意更甚:“呐,真人呐,您会帮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