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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稻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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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寒意未消。
长安城的贵族子弟们便已纷纷涌向郊外春水园踏青寻芳去了。
郑嫮刚踏进春水园,便远远听见有人朝自己喊着:“阿嫮妹妹,到这边来。”
郑嫮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春水凉亭内,几位锦衣华服的女子正向她招手,为首者正是平远侯府的大姑娘华琬。
她扬起唇角,笑着应道:“大姐姐稍等我片刻,我现在就来。”
阿嫮妹妹。
这个称呼在她心头轻轻滑过,不到短短三月,她便已习惯这个名字,习惯了郑嫮的一切。
三个月前,郑嫮还不叫郑嫮,而叫稻月。
她也不是平远侯府那位老太君的外孙女,而是真正外孙女的贴身侍婢。
是真正的郑嫮像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非得跟一个穷书生私奔,才有她到这富贵圈儿走一遭。
回想起当日,稻月仍觉恍然若梦。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她起夜时习惯性看了一眼房内,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只余桌上一封郑嫮的留信。
信上寥寥数语,她才知晓郑嫮丢下自己,与那貌不惊人的穷书生私奔走了。
稻月吓得不行,也不敢声张,滂沱大雨中,她循着离城的道路寻了个遍,最后在山脚下找到了郑嫮,一个车马侧翻,坠落山崖,已无呼吸的郑嫮。
她下意识就要把郑嫮送回家去,可刚迈出半步,她双腿就挪不动了。
主子出事了,身为丫鬟的她,下场会是什么?杖毙?陪葬?
稻月不是家生子。
在没遇上郑嫮之前,她就如同野草一般,天生天养,做着最低贱的活计。机缘巧合下遇上了时任江南布政使家的姑娘郑嫮,郑嫮怜她,把她带到身边。
从此,她成了郑府小姐郑嫮的一等丫鬟,成了郑嫮的一部分。
她在郑府的吃喝用度全仰仗郑嫮,郑嫮还在,她就是主子跟前得脸的稻月姐姐。郑嫮去了,她便又成了那株野草,要么陪着主子一同死去,要么被主家发卖。
若发卖遇上良主,或许还能苟延残喘,继续为奴为婢。
可万一呢?
她长得好,或许会被卖到青楼,又也许会被某位贵人主子看中,收到房中,成为深宅大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可以随手送人的小妾。
运气好些,生下个一儿半女,勉强立足。
运气不好,陪睡一次便喝一次避子汤药,待容颜老去,草席一卷,便扔去了乱葬坟喂野狗。
律法森严,户籍如锁,她一个奴籍,哪里都去不了。
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不想为奴为婢,不愿为人妾室的稻月。
滂沱大雨无情拍打她的脸,电闪雷鸣间,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顶替郑嫮。
郑嫮母亲出身长安勋贵平远侯府,父亲郑奕乃当年探花,平远侯府榜下捉婿后,郑夫人随夫南下,生下郑嫮不过四年,便香消玉殒,从此郑家与平远侯府联系渐疏,平远侯府中几乎无人见过郑嫮真容。
而三年前郑奕病逝,郑府就由二房当家,二房……对郑嫮一直都爱管不管。
既然如此,那她为何不放手一搏?
她与姑娘本就没有区别,都是女子身,最大的不同无非是出身而已。
姑娘没了,她也可以成为郑嫮。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疯长,她寻了一处僻静山坳,将郑嫮埋葬,偷偷回郑家拿了她的卖身契和郑嫮的信物。
一路北上,进了长安城,入了平远侯府,成为老太君的外孙女,平远侯府的表姑娘。
凭借待在郑嫮身边多年,依着对郑嫮性情的了解,模仿郑嫮的行为举止,她成功取得老太君的信任和怜爱。
除了入府前受到那点“伤”外,整个过程可谓是顺风顺水。
靠着老太君的宠爱,她在平远侯府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参与着这春日踏青,与长安贵女们谈笑风生。
春风吹拂,桃花飘零。
几片粉白花瓣打着旋儿,落入春水园涓涓清泉。
稻月提起裙裾,踏上卵石小径,朝春水凉亭走去。
耳畔是淙淙溪流声,远处传来笑语喧哗,间或风过林梢的飒飒声。
稻月原以为江南郑府的富贵已是人间极致,没想到这长安才是真正的天外有天。
人人皆是人,命运却天差地别,有的人终其一生,如她幼时一般,整日奔波两地之间只为一口/活命水。
而有的人,楼台高筑,流水潺潺,不过是园中一景。
万幸,她来了。
稻月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将属于稻月的碎片回忆压回脑海最深处。
她来了。
她抓住了这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你怎来得这般晚,我们可眼巴巴等你许久了。”
郑嫮刚登上春水凉亭,华琬便迎了上来,她前些日子刚嫁与嫡亲表哥,威远侯府的二公子,正是新婚燕语时。
稻月满脸歉意:“姐姐恕罪,出门时路上耽搁了些时辰。”
“我等等倒是无妨。”华琬下巴朝对面轻点,打趣道:“但有的人啊,怕是要等不及,亲自寻你去了。”
郑嫮闻言,顺着华琬所指望去。
春水凉亭对面,有一红衣少年正凭栏远眺,见郑嫮打眼看来,原本焦灼蹙起的俊朗眉眼,霎时舒展,笑意粲然,甚至还下意识地朝这边挥了挥手。
华琬见状,以帕掩唇,忍不住笑道:“这邬念邬小公子,恨不得化成小雀飞到你跟前来呢。”
稻月侧目,娇嗔了华琬一眼,“大姐姐,你再胡说!”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煦柔和,镀在她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更衬得她眉目如画。那层淡淡光晕,仿佛为她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华琬不由得再次感叹,这位阿嫮妹妹的容貌,长得实在太好了。
清丽脱俗,如同一株开得正盛的萼绿君。
难怪素来对女子不屑一顾的邬念,自那日在城外官道上救下她后,便一见倾心,从此魂牵梦萦。
明明与郑家的表亲关系已是拐了不知多少个弯了,偏让他硬生生拗成正经表兄妹,整日“表妹长”“表妹短”地挂在嘴边。
思绪翻飞间,诸多念头在华琬脑中转过。
她紧了紧挽住郑嫮的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推心置腹:“好妹妹,姐姐同你说句掏心窝子话。这邬小公子……虽父母早逝,常年寄居在长公主府,瞧着……是有些尴尬。
但你不成婚你不知晓,上无公婆方为好。况且……”
她略顿,下巴轻扬,示意着邬念背后某处。
稻月的视线越过邬念,停留在小亭中随意坐着的少年身上,他头带玉冠,身着月白云纹锦袍,姿态慵懒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亭外的水面。
那是长公主独子李端玉。
华琬声音压得更低:“况且他父母又因救长公主而罹难,不提长公主,就算是世子爷……”
她朝李端玉方向努努嘴,“……也是把他当眼珠子护着,甫一回京便陪着他来这春日宴。你若真嫁进门,整个京城,除了皇城里住着的,谁又能欺了你去?”
稻月缓缓收回锁在李端玉身上的视线,回头看向华琬,对她的高论既不点头,也不反驳,只揶揄地回道:“大姐姐与我说这些,也不怕我去回了外祖母,告你一状,说你教坏了我这及笄不久的小表妹?”
华琬被她这促狭话一噎,作势要拧她脸颊,佯怒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妮子,我替你细细思量婚嫁大事,你倒好,反倒嘲笑起我来了。”
两人好姐姐坏妹妹地笑闹一会。
华琬忽然想起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拉着稻月的手到长椅坐下,关切紧张问道:“你这伤可大好了?”
稻月点头,温顺答道,“已好全了。”
华琬摩挲着稻月裹着白绸的手,“这手掌呢?我听说伤得极深,如今可还疼得厉害?”
稻月摇头:“不疼了。”
华琬看着稻月瘦削的小脸,回想起她初入府时的情景,心下怜惜更甚:“真没想到,这长安现如今竟如此不太平了!”
那日她还在城外道观为婆母祈福,忽得祖母来信,说远在江南的表妹抵京了。
她惊喜赶回,见到的却是一个病卧在榻的少女。
床账之中,那小人儿纤细得要命,小脸惨白,两只手被厚厚的白绸包裹,只露出一点指尖,虚弱地靠在软枕上,仿佛那被子都能把她淹了。
她走近细看,才发现腰腹间缠了厚厚的绷带。
听祖母说,是来长安的途中遭遇了贼寇,被那贼人捅了一刀,幸得侍女护卫机敏,将她藏于大石下,后来等贼寇走后,她从石下爬出,逃至官道,被从城外打马而归的邬念所救,才侥幸活了下来。
如今虽看着外伤渐愈,可就像被抽空了元气般,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听说邬小公子还未寻到那群贼人踪迹?”华琬问道。
“是,听邬表哥所言,那地方早已被清理干净,许是经验老道之人所为。”稻月面上流露出几分黯然,心下却波澜不惊。
任凭邬念权势再大,背景再深,也是找不着的。
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贼寇。
这腰腹间的伤,手掌的伤,皆是她自己所为。
她微微垂眸,裹着白绸的手下意识抚过腰间那道狰狞的突起。
回想起当日刀刃刺破皮肉、石子摩擦掌心的剧痛,稻月此刻仍觉头皮阵阵发麻,
但她要想不被识破,唯有行此手段。
真正的郑嫮爱读书,是个才女。
她跟在姑娘身边自然是琴棋书画都学了的,虽是不精通,但应付过去也够用。
可唯有一样,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隐藏的。
那便是她手上的茧子。
掌心那层粗糙的厚茧,是她少时在乡野被人呼来喝去时就结下的。
哪怕她后来当了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这层厚茧依旧陪着她。
手中的茧子就是她身上的奴籍。
根本遮盖不了,也解释不清。
主子们都金尊玉贵,十指娇嫩,哪会如她一般?
在场的任何一个贵女拉起她的手,都能瞬间将她拆穿。
所以她又撒了个谎。
一个佯装被贼寇谋杀,好不容易从山下逃出生天的弥天大谎。
稻月目光落在被洁白绸带包裹着的双手上。
绸带散发着淡淡药香,听说这是太医院的药,能清疤润肤,待拆下后,疤痕便消失了。
稻月对此其实并不在意。
疤痕能否消除,肌肤能否光滑如初,于她而言并非关键。
她所求的,就是拆了绸带后,即便掌中老茧犹存,也不会对她构成半分威胁。
见稻月神色不佳,华琬及时转移话头,宽慰道:
“但如今也不必担心了,那世子爷不是回京了?听说邬小公子寻了世子,请了那位惊奇画师过来,有了他,还怕找不到一群小小贼人?”
稻月疑惑:“画师?”
“是啊,据闻那画师技艺通神,曾在长公主手下鹰扬卫办事,能精准绘出他人描述之物。”
稻月蹙眉,小脸上满是不解:“可是,如若记忆依然模糊,单凭画像抓人,岂非容易抓错?”
旁边一贵女笑着插话:“阿嫮妹妹有所不知。传闻那画师有一绝技,纵使受害者言语混乱、记忆错杂,他也能从其话语间抽丝剥茧,引导出关键记忆,将那贼人样貌精准绘出。”
另一贵女接过话头,言语中与有荣焉:“世子如今执掌鹰扬卫,追缉天下,纵使只有一只眼睛,半只耳朵的特征,鹰扬卫都会追至天涯海角,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定会将贼人揪出。”
几人异口同声安慰道:“阿嫮妹妹,你就放心吧。”
还未等稻月说话,华琬便瞥见远处身影,惊喜起身:
“瞧,这不就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