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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捏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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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凉亭的春风似乎凝滞了一瞬。
稻月被华琬顺势带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兴冲冲走近的绯红身影。
几步开外,李端玉闲庭信步般走来。
春日的光落在他月白的云纹锦袍上,玉冠温润,衬得他眉眼愈发清隽。
春风拂过,撩起他鬓边几缕墨发,发丝轻扬。
稻月的心也像是被这春风不经意地挠了一下。
长安城的贵女们,谁不向往这位世子。
稻月自然也是。
但此刻,她无暇沉醉于对李世子的向往。
她看向李端玉身旁那个背着画匣的年轻男子,方才被春风轻挠过的心,此刻又想是被狠抓了一把,高高悬起,始终落不到实处。
“表妹最近可还好?”邬念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几步便到了跟前。
“我最近很好。”稻月点头,压下心头骤然翻涌的寒意,目光转向已行至邬念身后的李端玉,“见过世子。”
李端玉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侧身介绍:“这是鹰扬卫有名的画师,张铮。”
“阿念那日专门传信与我,定要我务必将张铮带来,助他早日寻得凶徒,为你讨回公道。”
稻月的心被提得更高了。
鹰扬卫,哪怕她远在江南,身为奴仆,也是听过的。
据说最初由长公主组建,作为长公主府的精锐府兵,后来乾坤皆定后,鹰扬卫便擢升为天子直属的禁军精锐,如今交给世子李端玉掌管。
在纠察案件上有通天之能。
稻月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唇,强自压下心头的悸动,对着邬念露出个感激而柔弱的笑:“邬表哥对阿嫮的好,阿嫮会记得的。”
邬念连连摆手,“只要能帮表妹揪出那帮恶徒就好。”
华琬惯会做人,见几人要开始细谈案情,便拍了拍稻月的肩膀,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拉着贵女们离开了。
偌大的春水凉亭只留下稻月四人。
四人围石桌而坐。
邬念殷勤地先给李端玉倒了杯清茶,又连忙为稻月斟上,语气带着安抚:“阿嫮表妹,你再仔细想想,那日那群贼人有何特征。让张铮画下来,咱们定能把他们找出来。”
稻月顺从地点点头,脸上却显出几分迟疑与不安:“那日……情况太过于危急,他们好像蒙着脸,还下着雨,我只看到了些许模糊的面容,到如今时日已久,我怕我记得不够清楚。”
她看向张铮,“有影响吗?”
张铮见她脸色紧张,开导着说道:“姑娘不用紧张,也不必强求立刻想起凶徒样貌。可从案发当日天色如何,途径何处,可听到何种声响,有时细节会牵引出关键的记忆。”
稻月点头:“那我好好想想。”
她得好好想想。
如今邬念已经把鹰扬卫搬来了,再想之前已无用处,只看当下……那她完全可以顺势而为。
若能安然度过这一关,有鹰扬卫确认的遇袭作为背书,那她遇匪之事就是做实了,以后都不用担心这事会被翻出来。
稻月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浊气。
她得稳住,莫慌。
就算画师有通天的本领,哪怕他把人画得再精妙,也不可能让鹰扬卫找到一个早就化成灰的人。
是的,稻月从未想过隐瞒凶手所在。
她方才试探过,显然不能说记不得。
若是随便胡诌出一张脸……
天下之大,容貌相似大有人在,万一真被鹰扬卫找到了,或与她当场对峙,那她就彻底完了。
所以,她要找一个真实存在过,确实曾为匪类,且无亲无故的——
死人。
思绪纷飞间,一个久远而模糊的身影闪入她脑中。
她深吸一口气,打好腹稿,缓缓开口:“那日,已是黄昏,我们一行人赶着往长安城外驿站去。”
“一开始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就突然马车喀了一下,我的侍女稻月……”稻月微顿,“下车去查看,却久久不归,我也想下车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稻月其实并不善于凭空撒谎,每次她要跟老太君说起自己事时,都是用之前过往真实经历的场景、感受,拆解重组,融入新的谎言之中。
正如马车被喀是她曾随郑嫮上香时发生,被凶徒粗暴拽下车是幼时为奴的记忆,而雨夜在深林狂奔躲避匪徒,则源于她寻找私奔的郑嫮那晚的真实体验。
半真半假,才最真实。
“突然,有一只手握住车门。”她看向张铮,着重强调,“那只手很粗糙,很大,他把我扯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底下有道疤。”
“是一道很细小的疤痕,横贯了他整个下眼睑。”稻月比划着。
她选中的这个人,正是她幼时管她的工头——
刘阿狗。
而且他在两年多前便死了。
她当时还因为当年的仇人死得太快而心有不甘,特意打探过消息。据说是因为欠下了赌债,被人乱棍打死了,尸骨都不知扔去了哪个乱葬岗。
这样的人死得透透,生前劣迹斑斑的亡命之徒,刚好做她的替罪羊。
凉亭内。
少女在低声絮语,邬念在她说话空隙间,紧张关切地询问是否要喝茶压惊。
李端玉伸手欲提壶添茶,却意外抓了个空。
他侧目,见表弟正紧张地抓着茶壶,全身心地关注着身侧的郑嫮。
李端玉一时有些无言,目光不经意下移,却见郑嫮那未被绸带完全覆盖的几根指尖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频率,打着圈摩挲着指腹。
李端玉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扬,视线从那几根休闲的指尖悄然掠过,最终停留在稻月惊恐的表情上,眼中划过一抹探究。
稻月敏锐地察觉到了那道审视的目光,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下摩挲的动作,疑惑开口:“世子?”
邬念随之望了过来,眼带询问。
恰在此时,张铮搁下画笔,恭敬地将墨迹未干的画像双手呈递给李端玉。
李端玉并未说话,目光在其上略微一扫,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便抬手示意张铮直接交给稻月。
稻月小心翼翼地探过头,目光落在宣纸上。
她不得不承认,这画师确实技艺通神,虽只是寥寥几笔,虽只有一双眼睛,一个下巴,但只要是认识刘阿狗的,多少都会认出来。
一阵冰冷的后怕瞬间窜上她的脊背,幸亏方才她未曾凭空捏造。
稻月眼睛盯着宣纸,紧绷的心弦略略松弛了一许,她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画师画得甚好,可我只记得这几个特征,若不是完整的相貌,能找到吗?”
张铮笑着点头道:“姑娘放心。有世子在,哪怕是一只耳,半只眼,我们也能将其从人海中翻出来。”
稻月闻言,侧目看向身旁的李端玉。
清冷矜贵的少年世子正悠然慵懒地品着杯中清茶,仿佛对眼前这小事浑不在意。
修长的手指,正微微摩挲着杯沿,
稻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双手吸引。
那双手骨节分明,似是白玉无瑕,从来没被脏东西污染过。
她下意识地垂眸看了眼自己裹着白绸的手,默默将其缩回衣袖之中。
一画作罢,李端玉并未在凉亭久留,视线从稻月脸上平静滑过,又落在旁边紧张得不行的表弟脸上。
什么也没说,径自带着张铮步下了清水凉亭。
凉亭内,独留邬念绞尽脑汁逗稻月开心,一会提议吃点甜糕,一会说起逗园子里的小狸奴。
“邬表哥,我没事。”稻月摇头,努力将心思从方才的惊悸中抽出,转而露出一丝好奇,“我只是好奇,鹰扬卫是怎么靠着这样一幅画像,将贼人找到的?”
“莫不是一个一个对着找?”
邬念一看稻月有兴趣,便来劲了,“自是不可能。鹰扬卫指责主要还是纠察百官,又不是前朝的锦衣卫。”
稻月眨眨眼:“那是?”
邬念摇头,有些赧然:“我也不知。只知道表哥若是要找人,找行踪,是比我强上许多的。”
稻月“哦”了一声,脸上有点颓然,像只小猫一样懒洋洋地挨在石柱上,目光飘向远处喧闹的马球场。
邬念反而觉得这样的稻月更真实可爱,不似平日里对着他,虽是甜甜笑着,但他总感觉那笑容未曾真正抵达她眼底。
似乎那并不是真正的她。
邬念走上前,轻声提议着:“我看那边马球赛要开始了,要不我与表妹一同去看看?兴许华姐姐也上场呢。”
稻月蹙眉,摇头:“晒,那底下太晒了。”
邬念转头,那园子里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晒在远处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身上,似乎能把春日最后一丝寒意都驱得干干净净。
“晒吗?”邬念疑惑。
“晒的。”
他想了想,“不若我让随从把伞打上,香炉点上,唤两个手脚伶俐的小侍女在旁边打扇,这样表妹既能看马球,又不至于被日头晒着了,可好?”
稻月蹙眉:“这么烈的日头,何苦劳累别人在底下站着?”
邬念不以为意地摆手:“这算不得劳累,伺候主子本就是……”
稻月还是摇头,语气带着近乎执拗的坚持,目光望向那灿烂得有些刺眼的阳光,声音低了下去,却清晰地传入邬念耳中:
“我不喜欢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