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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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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月晖莹莹,周围只余虫鸣窸窣。
卫……
稻月嘴巴嗫嚅着,硬生生将把卫所两字咽了回去。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很想问为何要去卫所当面询问?是因为找到了什么关键证据?所以才会轻易将两个时隔三年的遇袭并案侦查?
还是说,老爷遇袭根本是子虚乌有,是找到了刘阿狗?或是别的,让她过去认人?当场对峙?
但不行,身为郑嫮,她此刻最关心的不该是卫所。
稻月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稍微定定神才朝李端玉问道:“同一势力……世子的意思是,我父亲不是病逝,而是被谋害的?”
李端玉垂眸,面前的少女眼圈微红,双唇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发着抖。
似乎才从方才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微微摇头,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尚无定论。”
稻月却被这道温和的嗓音刺得喉间一哽。
她艰难地吞咽几下,压下那翻涌的哽痛,可目光触及李端玉沉静的脸庞,那无形的焦虑又莫名滋生。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那……”
那为何要去卫所才能当面询问?
幸好李端玉制止了她:“夜已深,姑娘先回去休息,明日卫所再谈。”
稻月呼出口浊气,艰难地将那些会引李端玉起疑的话吞回肚子里。
又听他欲带调侃地继续说到:“免得夜风侵体,姑娘再添病恙,阿念又来找我麻烦。”
阿念。
稻月一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清醒了。
原本像是失控的,不知哪来的委屈情绪一下子就回到了原位,她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最终点头:“好。我明日……与表哥到卫所去。”
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李端玉转向不远处静静候着的随从听松招手。
“主子。”听松上前。
李端玉指尖朝听松握着的画卷轻勾,嘴上却问着:“平远侯府这位表姑娘,是因为何事来长安的?”
听松听到说平远侯府,而不是郑奕,便明白李端玉要问的是什么。
他先是把画卷上交,再回忆道:“据说是郑姑娘临时起意,带着人就来了。平远侯府没有事先得知消息,还是小公子把郑姑娘救下,送到侯府,华家才知晓。”
“临时?”
听松点头:“是。”
“听小公子说,是因为郑大人离世后,颇为孤寂,二房待她甚是疏远。动身前,似与二房某位姑娘起了争执,一气之下,便收拾行装带着丫鬟仆从来了长安。。”
听松认真回忆着,其实他对郑嫮并不熟悉,全都是因为邬念一直在他耳边说着郑姑娘的可怜,郑姑娘的可爱,郑姑娘的美好。
他偷偷看向李端玉的脸色,心下庆幸当时耐着性子听完邬念那些翻来覆去的怜惜之词。
“一气之下……”李端玉角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听松问:“主子是觉得郑姑娘有问题?”
李端玉摇头,修长手指缓缓展开画像,宣纸上的正是那日春水凉亭画下的贼人像。
“倒没有。”
她方才的表现确实看不出来对郑奕一案有所隐瞒。
只是觉得那个姑娘,看起来似乎并不会与人起争执的模样。
他对郑嫮的印象,其实并不多。
她是平远侯华禹安的外甥女。
也是邬念回城时救下并一见钟情的女子。
除此之外,便只剩那抹萼绿君的印象。
安安静静的,对他那个呆头呆脑的表弟似乎并无多少兴趣。
她似乎对很多东西都不太感兴趣。
他目光落在画上,“这个画像发下去了?”
“是。按小公子的吩咐,已经在长安附近搜寻。”
“撤回来。”李端玉收回目光,“去江南查。”
若真与官员遇袭的系列案有关,线索的源头必在江南。
郑奕身为江南布政使,多年经营,与他有恩有怨的,都只会在江南。
“查郑奕生前的往来,查郑家二房。”
他略作停顿,又说:“郑嫮在江南的过往,也一并查清楚。”
·
曲折小径在随从的引领下,似乎变得格外顺畅,不过片刻,青竹小院的轮廓已映入眼帘。
然而稻月的心绪却如同乱麻。
夜风也吹了,路也快走完了。
她依旧无法确定,今夜这个重磅消息是真的,还是鹰扬卫已经找到她伪装的证据。
毕竟她从未听闻老爷遇袭一事。
况且,仅靠父女时隔三年的遇袭便上报天子,鹰扬卫这般是不是过于草率。
明日便要去卫所,稻月不想被拆穿,
最起码……不要被李端玉亲手拆穿。
她得先做好准备。
她看向前方带路的随从,她方才听李端玉唤他观海。
“观海。”
观海闻声驻足,看向身后少女,她神情有些恍惚,脸色苍白,似乎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姑娘可是有不适?”
稻月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哽咽般的急切:“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抓到了伤害我父亲的贼人了?”
“姑娘为何这样问?”观海迷茫了下,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急迫开口:
“不然,为何世子要我去卫所当面详谈?”
“难道不是因为要辨认贼人吗?”
观海恍然大悟,许是郑姑娘来自江南,对鹰扬卫的了解只是道听途说或者在一些话本子中,他解释道:
“姑娘误会了,郑大人的案子为重案,姑娘作为亲历者及亲眷,所言皆为证词。按规矩,需正式录为文书存档。”
“文书存档?就是口供?”
“是。”
稻月神情低落下去,喃喃道:“我以为……有了别的进展。”
观海瞧她小脸苍白,双眼泛红,怜她年纪尚小便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如今又听闻父亲可能是被奸人所害,温声安慰道:“虽然案件才刚开始查,但姑娘尽管放心,世子方才也说了,鹰扬卫绝对会替找到伤害郑大人的真凶。”
稻月轻轻点头,低声道:“我自是信的。”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稍稍松弛了一分。
案子才刚开始查。
看来并非找到了能拆穿她身份的破绽,而是老爷遇袭一事确实存在。
如此说来,李端玉的行为也是合理的,而不是什么特意试探。
明日卫所问询,也许会被问些老爷当年出事前后有关的问题。
她只需谨慎应对,撇清自己与老爷的案件的关联即可。
夜风轻拂,稻月闻着被风夹带而过的木兰香。
轻轻给自己打气,不怕。
她那案子是虚构的,本就与老爷遇袭无关。
不存在的事,怎么查都查不出来。
观海见她情绪稳定,笑着说道,“那属下便先回去了。”
稻月颔首:“有劳观海送我回来。”
目送观海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脸上的脆弱瞬间褪去,只余一片凝重。
只是,鹰扬卫要追查郑奕案,哪怕案子与她遇袭案无关,也会追到江南去,查清楚郑家父女情况。
江南。
郑家。
知道她的底细的人全在那。
月色凝重,春风似寒刀,不断拍砍着房外青竹。
就像稻月的心,犹如被无形的刀刃砍下,整颗心脏疼痛焦灼似烈火烹油一般。
辗转反侧,始终睡不好。
整晚碎梦连绵,有幼时苦难,有郑嫮的音容,全是挥之不去的江南印记。
江南,就像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剑。
稻月坐在镜前,用裹着白绸的手无意识地拢着鬓边碎发。镜中人眉眼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
许是自小一起长大,她的容貌与郑嫮的其实有些许相似。
但熟悉的人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来。
自郑夫人离世后,郑嫮便不爱出门。
如今在江南,熟悉她与郑嫮容貌的,只有郑家二房和那个……哄骗郑嫮私奔的穷书生。
当日穷书生与郑嫮一事,只有包括她在内三人知晓,把书生既已肇事逃逸,除非他脑子有坑,不然他绝无可能主动自己找上门。
至于郑家二房,当年因老爷拒绝替他们疏通门路而彻底交恶,连对着郑嫮都不理不顾。
如今大房出事需要被调查,他们唯恐避之不及,想来也不愿再沾染半分。
可……万一呢?
江南的来往终究是隐患。
里间珠帘轻响,一道身影走进来,是大丫鬟榕心。
她正指挥着小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侯府。
一回头,却见稻月还在对着镜子发呆,不由得双手叉腰,指指点点道:“姑娘怎么还在发呆?日夜多思,不得安眠,瞧这气色,等会邬小公子看到都要心疼坏了。”
“邬小公子?”稻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哎呀,瞧瞧,这人今个怎么回事?”
榕心凑近,弯下腰来看稻月。
她是表姑娘刚来侯府那日被老太君指来侍候的,稻月年纪小,性子温和,又因重伤初愈显得格外羸弱,榕心不知不觉便将她当成了需要照顾的小妹妹。
她伸手去探稻月额头,见也不发烫,越发疑惑:“昨日回来便如此,究竟怎么了,我瞧着是世子爷身旁的观海送姑娘回来的。”
稻月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做了梦,梦到了些故人。”
榕心一听,以为她梦见了那些护主身亡的忠仆,柔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姑娘。”
稻月不欲多言,转而问道:“你方才说邬念怎么?”
榕心指着外头,“邬小公子都已经在外面等着姑娘了,待会儿让他陪姑娘散散心,这心情呐,便能好多了。”
稻月顺着她的目光,透过雕花窗棂向外望去。
朦胧晨光中,邬念一身宝蓝锦袍,正悠闲地坐在院中树下的小圆桌旁品茶。
是了。
还有邬念。
稻月一直知道,邬念很喜欢她。
不仅她知道,整个长安城恐怕也无人不知。
倘若……她能彻底抓住邬念的心,甚至坐实了名分。
那么,就算江南隐患爆发,平远侯府为了邬念,也必然会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只要平远侯府和郑家都认为她就是郑嫮。
那她就是郑嫮。
到那时,江南的隐患,就不会是隐患。
对她而言,邬念绝对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