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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明珠 ...

  •   稻月不喜欢太阳。

      人人都说太阳底下温暖和熙,晒起来让人心生愉悦。

      但稻月只觉得太过于炙热。

      在没有成为郑嫮的丫鬟之前,她在江南某个偏僻的穷苦村子中求生。

      那时日头对她而言,就是悬在头顶的残酷刑具。

      她被人呼喝着在毒日头下干最重的农活,搬搬抬抬,翻土除草,晒得黑不溜秋,还因暴晒昏厥过几次。

      最初几次倒下,稻月天真地想着,那就干脆直接装晕吧。

      可她还在地上躺多久,工头刘阿狗便一口苦茶狠狠喷她脸上,死命揪着她头发和衣领,将她从地上拽起,恶声恶气咒骂,逼着她干活。

      刘阿狗的手掌有多宽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巴掌扇来,她整张脸都歪到一边。

      日头高挂,稻月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太阳却始终没有下山。

      那时候,她就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片被烈日炙烤的土地上,她连装死逃避的资格都没有。

      稻月明白,这里的贵公子贵小姐们,自然会同邬念一般想法。

      让小厮婢女将香薰点上,扇子带上,大伞撑起,生造出一个清凉舒适的屏障,将所有的酷热与狼狈都隔绝在外。

      如果她要完美成为郑嫮,那她也应该这样做。

      可稻月曾是那个提着香薰的,站着扇风的,或是在毒辣阳光下奔跑捡球的人。

      对于阳光,她骨子里始终残留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厌恶,实在有些敬谢不敏。

      “罢了罢了,表妹不喜欢太阳,那不晒便是。”邬念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强求,“那喜欢什么?表哥都能给表妹取来。”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只要表妹喜欢,我都能替表妹取来。”

      稻月被他问得微微一怔,歪了歪头,真的开始思索起来。

      她喜欢什么?

      恰在此时,一阵温柔的春风又徐来,带着暮春特有的凉意。

      稻月无意识追随着春风离去,望向九曲游廊尽头早已消失不见的清冷背影。

      视线缓缓上移,看向亭外半隐在天空的明月,声音很轻,却带有一种奇异的坚定。

      “我喜欢月亮。”她说。

      稻月喜欢月亮。

      月亮清冷、神秘,温和,和那能照亮前路却又不刺眼的光明。

      每当夜幕降临,月亮升起,她便能踏上归家的路。

      那条通往破败茅屋的小路细长又坑洼,寂静的夜里,只有头顶的月亮在无声地陪着她,将她影子拉长又缩短。

      明月清冷的光辉,给了她一个无声的影子好友,她不开心了与它说,午饭多了馒头也与它说。

      等她成了郑嫮的丫鬟,生活境遇天差地别。

      但她依然爱明月。

      她最爱做的事,便是在月色下,沿着郑府花园中那精雕细琢的鹅卵石小径慢慢散步。

      穿过嶙峋假山,越过波光小湖。

      月光下,她全身心地沉浸这片广阔精致的天地中。

      那些属于主家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仿佛暂时都属于她。

      好像她也拥有了这般幸运的命格,成为了这华美庭院的主人。

      但春水园的构造显然与郑府及平远侯府都不同。

      圆内小山重叠,小路依山势而建,蜿蜒曲折,移步换景。

      尽管小路两旁的石柱路灯亮着,稻月手中的莲花灯笼也亮着,但在这陌生如同迷宫般的园子里,她还是迷失了方向。

      四周寂静,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灯笼里烛心燃烧的噼啪倾向。

      稻月心中逐渐升起一丝不安。

      她今晚是不该出来的,但她忍不住。

      自从那日春水凉亭画像后,她心里总是不上不下的,像是有东西在挠着她,逼着她出来透透气,在这清冷的夜色中寻找一丝慰藉。

      或许,只是想看看那轮熟悉的月亮。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再换一条路时,目光隐约瞥见前方湖边的小亭子里,似乎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素白锦袍,身资挺拔如修竹,皎洁月华笼罩下,周身仿佛氤氲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气质清冷出尘。

      是李端玉。

      稻月早就听说了李端玉的大名。

      在她入长安途中,便听闻了当今长公主之子是如何的风姿卓绝、清雅无双。

      出身极为高贵,母亲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父亲虽早逝,但是颜氏的次子,在文官中极具盛名。

      性情醇厚,从不打骂奴仆,就算如今执掌鹰扬卫,也不像某些禁卫指挥使一般性情冷酷。

      初此听闻时她只觉得太过于夸张。

      毕竟江南就有许多所谓才子,被怀春少女带上厚厚的滤镜,吹捧得天花乱坠。

      就如同当初郑嫮满心憧憬地说穷书生如何清秀俊雅,如何才华横溢,尽管家中贫穷,却是风骨铮铮。

      可待她见到那人真容后,那想象与现实所带来的巨大落差,让她所感到了匪夷所思的迷茫与荒谬一般。

      直到后来,她跟着华琬在马球场上遇到了邬念,以及跟在他背后的李端玉。

      纵使邬念长得唇红齿白,俊美非凡。一袭红衣在春风中猎猎翻飞,肆意狂放,却无法掩盖仅穿素锦白袍的李端玉半分光芒。

      他就像一颗在黑夜中也能莹莹生辉的夜明珠。

      稻月那时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自己便会发光。

      在长安城这繁华之地,在耀如烈日的邬念旁边,李端玉更像是一轮悬挂在深邃夜空的、温和而神秘的明月。

      靠着邬念喜欢自己的关系,稻月有时候会觉得她离李端玉很近,近到可以跟他聊上几句。

      ——尽管开头和结尾都是“阿念”。

      但如果抛弃邬念这个因素。

      稻月和李端玉。

      就好比地上低头不见天的老黄牛,和高悬夜空的明月。

      黄牛背天,明月高悬。

      她和他之间天差地别。

      稻月会赌,会博,但前提是赌了以后会有出路,就如同她拼命冒顶了郑嫮。

      但如若有些赌局注定会满盘皆输,那她宁愿离得远远的,起码命会保住。

      稻月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本能地放轻了脚步,提着灯笼,悄然转身,朝着来时的岔路走去。

      心想,这种皇家别院,路径再曲折,总归是环形相通的,大不了多绕几圈,绕着绕着就回去了。

      再不济,就看看能不能遇到巡夜的小丫头或小厮的问问路便是了。

      却不料,她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

      声音介于少年晴朗与男子沉稳之间,如玉盘轻击,在寂静夜里中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郑姑娘。”

      稻月脚步蓦地一顿,缓缓转身回头,佯作才发现他一样:“世子。”

      李端玉已从亭中走出几步,站在月华之下,目光平静落在她身上,声音似乎含着笑意,问道:“夜已深,园中路杂,郑姑娘为何独自在此?”

      稻月垂眸,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

      “夜深清净,我身子不好,受不得白日的人多气闷,只能夜里出来,略走一走,活动筋骨,盼着能强健些。”

      李端玉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身形和尖削的下巴,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夜风拂过,少女独自立于湖畔,身形纤细,淡青色的衣裙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确如那日所见,像一株遗世独立的萼绿君。

      但这样看似洁净的萼绿君,却在那日对其父郑奕曾遇袭一事秘而不报。

      自那日从春水凉亭离开后,李端玉便被急召入宫。

      从皇帝口中,他得知了吏部紧急上奏的一桩秘闻,近几年来,竟有数位官员在离世前,都曾遭遇过大大小小、看似意外的袭击。

      其中一位便是郑嫮的父亲,前任江南布政使郑奕。

      最凑巧的是,郑奕病逝前三个月,曾在江南某处官道遭遇不明匪徒袭击。

      而郑嫮,在三个月前独自来长安的途中,也遭遇了匪徒截杀。

      李端玉忆起那日凉亭石桌下,少女指尖那与脸上惊恐表情不符的平缓摩挲动作。

      她是对此事不知情,

      还是有意隐瞒?

      稻月微微抬眼,求助着:“请问世子,如若想回青竹小院,臣女该往哪边走?”

      李端玉唇角微弯,抬手指向不远处掩在树丛后的圆形月洞门,“从那月洞门出去,沿青板石路一直前行,遇岔路靠左,不出百步便到了。”

      稻月再次屈膝谢过,正欲走,又被喊住。

      “郑姑娘留步。”

      稻月回头。

      月光下,她面容娇俏,玉白小脸上带着询问之意。

      李端玉目光锁在她身上,语气平缓:“令尊……是曾任江南布政史的郑奕郑大人,在三年前因病离世?”

      稻月心中一紧,袖中手指微微蜷缩,佯装伤心弯下脖子,点头:“是。”

      四周骤然安静了一瞬。

      片刻后,李端玉的声音才响起,“那日春水凉亭后,我命人调阅了鹰扬卫存档的案宗,发现了一件旧事。三年前,令尊在患病去世前也曾在山崖处遭遇贼寇截杀。”

      “什、什么?”稻月猛地抬起头。

      脸色血色褪去,露出真实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老爷病得突然,她每日都陪着郑嫮前去侍奉,却从未听说过这事。

      是李端玉故意试探么?

      可是为什么?

      是她画像那日露馅了?

      不,不一定,时隔那么多天,今夜才凑巧提起。

      应该是凑巧……

      吧。

      稻月定神望去。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那位矜贵的少年世子,正沿着湖边光滑的石岸,缓步朝她走来。

      他的身后,是平静漆黑的湖。

      明月倒映在湖里,像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莫名刺着稻月眼睛生疼。

      直到李端玉高大的身影走近,将倒影彻底挡住。

      他身量极高。

      从稻月仰视的角度看去,视线首先触及的是他线条流畅的喉结,接着是轮廓分明、略显瘦削的下颌。

      再往上,是他那双平日满溢温和笑意的的凤眼,眼型狭长,眼角微勾,眼尾微扬。

      “鹰扬卫怀疑。”

      李端玉声量不高,却字字清晰,“郑姑娘前些时日所遭遇截杀,与三年前令尊在江南遇袭之事,其幕后真凶,极有可能是同一势力所为。”

      “涉及朝廷命官被害,此为大案。我已禀报圣上,鹰扬卫将会倾尽全力,侦查此案,揪出真凶。”

      他顿了顿,见稻月神色怔愣,小脸煞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与茫然,嘴唇嗫嚅又说不出话的样子。

      看起来并不像是隐瞒不报。

      李端玉突然想起那日邬念对着她那毫无保留的傻笑,语气放缓了些,安抚道:

      “阿念性子虽张扬,却也心思纯澈,自小从未与女子接触过。你是目前为止首个。”

      “身为兄长,我自是希望阿念此生能快活无忧,既然阿念心仪姑娘,那只要我在京中一日,便会护着姑娘周全,不令宵小再有可乘之机。”

      言罢,李端玉未再看稻月。

      他随意地抬手,朝着暗影处招来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随从,交代好好送郑姑娘回去。

      随即,他才转向依旧僵立原地的稻月,视线在她惊魂未定的脸上掠过,交代道:

      “明日,劳烦郑姑娘到卫所来一趟,有些细节需当面问询,我会让阿念去府上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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