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风雪》AgedTea

1、诛佞臣天子明正道，露心迹奸臣坦真情

　　景嘉二十年，深夜。

　　“大人，更深露重，您这是？”下人打着哈欠，眼角尚存几滴泪珠，睡眼婆娑着为他掌了灯。

　　烛火幽深，映出屏风那侧一抹身影，随即，那身影从屏风中出了来。

　　只见他面若冠玉，眉眼深邃，眼皮上有颗小痣尤为显眼，一袭红袍衬得肤色更加雪白。

　　“陛下夜里急诏，我需入宫一趟。”他不疾不徐道，目光落在窗边一柄陌刀，又收回视线。

　　“哦……”下人欲言又止，望着自家大人严肃的神情，她没来由心慌。

　　管家上前来，迎着他出了门，走到门口时，却被他拦下：“不必了，我自己去即可。”

　　“大人，您若孤身前往，恐怕难……”管家欲言又止，说到一半时，声音哽咽。

　　他拍了拍管家的肩，声色温润：“无妨，府中一干事务我已经安排妥当，日后我不在了，苏府的大家，是去是留，你瞧着办就行。”

　　“大人！”管家又一次叫住他。

　　“嗯？”苏行筱应道。

　　“无论外面如何搬弄大人的是非，但我知道，大人您是好人。”

　　“噗……”苏行筱失笑道：“阿智，他们说得没错。”

　　“我该死。”他勾了勾唇角，忽地想起来什么：“都准备好了么？”

　　管家反应过来，旋即点头，又似是不解，一双眸子瞧向苏行筱，终是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不多时，又从里头提了个袋子出来。

　　“大人，办妥了。”阿智扯开绳结，露出里头半截身子，里头的人双目紧闭，面容僵硬，活脱脱一个死人。

　　阿智也不顾车夫吓得煞白的脸，提溜着这死人塞进了马车中。

　　苏行筱点头，拍了拍阿智的肩，寒暄道：“走了。”

　　“大人……”管家还想说什么，苏行筱神色陡然严肃起来，他的耳边传来刺啦声响，紧接着，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耳畔响起：“宿主，时候到了。”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旋即上了马车。

　　自苏府至皇宫还需一段时间，苏行筱便借着这断时间阖眼假寐，脑内的声音却不太平。

　　“宿主，您不害怕吗？”

　　怕？怕什么？苏行筱睁开眼，瞥见角落的尸体。苏府在郊外，从这到宫中，要走过一大片荒野。车外雾气缭绕，月色昏黄，灯影绰绰，平添几分诡谲。

　　“我为何要怕，跟了我那么久，你不觉得他眼熟吗？”苏行筱瞧向尸体，面无表情开口：“我曾以为自己作恶多端，可后来方知这世上多得是恶人。说来可笑，尽管世事浑浊不堪，却也有他这样的傻子前赴后继搭上性命，就为了讨个公道。”

　　“那些人想把摊子都推我这来，反正我已经是明面的奸佞，也不愁再加个骂名。那我偏不让他们如意，索性顺水推舟，在我走前送陛下一份大礼，也算是我对从前行恶的补偿。”

　　“宿主，您怎么就能确保陛下一定会顺着查呢？”

　　苏行筱道：“我八岁就是他的太子伴读，跟了他二十多年，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陛下什么性子我自然知晓。宋词在花柳馆身亡，他自然会顺着查到花柳馆是谁的产业。我留了足够的线索，只要开了这口子，到那时，铲除他们也就水到渠成了，也算是解决陛下的一大心患。”

　　宿主闻言，默默想到：“可陛下最大的心患是您。”这话他不太敢说，只敢暗自吐槽。

　　“宿主，您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么？”

　　“哼。”苏行筱冷哼一声：“我变成这样，不都是拜你所赐？”

　　“宿主真会开玩笑。”系统决定转移这个容易破坏他们关系的话题，于是转而问道：“宿主，您回去后打算做什么？”

　　苏行筱睡意全无，他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我……我也不知晓还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

　　胎穿到这活了几十年，曾经的现世对他而言更如一场似真似幻的梦，若非系统拽着他让他能勉力清醒，否则，苏行筱也糊涂，在现世生活的二十多年，是否才是一场梦？

　　他原是一个大厂社畜，在职考博时，触电穿越到这所谓的大兖朝，穿成了苏家的二公子，还绑定了一个佞臣系统。

　　系统当时说，佞臣得从小培养，于是他穿成了个婴儿，几乎是被迫重活了一遍，然后就到了现在，作为一个佞臣，他称得上合格甚至是出色。

　　今晚，就是他功成身退之时，待皇帝将他杀死，他就能回家了。

　　但他还有一个遗憾……

　　苏行筱抚摸着刀刃，忽地想起来什么，撩起半边帘子，只见外头荒草靡靡，不见人迹。他颇为好笑道：“平常我出门遛弯，那些刺客恨不得什么暗器都往我身上招呼，今天就没了。”

　　“不对！”苏行筱眉头一皱，他仔细望向那暮色深处，“有人。”

　　“什么？”系统慌张道。

　　系统话音刚落，便见道黑影从窗外翻进来，苏行筱眼疾手快，当即抄了刀护在身边，直到那人拉下面罩，露出焦急的神情。

　　“主子！陛下要杀您，不要进宫！”

　　苏行筱松了口气，是曾经的暗卫，他的刀缓缓放下，盯着眼前穿一身黑的人无奈道：“快走吧，再过去些就到宫城了。”

　　“主子！我是来带您走的！”

　　“谁让你带的！”苏行筱喝道，他神色严肃，“我不需要你带我走，我已安排好了邀月楼的二把手，他会负责你们是去是留。”

　　“主子您知道？”他不解，苏行筱无法，摸了摸他的头，“嗯，我知晓此去再无复回，可我意已决，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主子！”那人的眼中冒出豆大的泪珠，“为什么？”

　　苏行筱垂下眼，自嘲般摇摇头：“没有为什么，我本就作恶多端，你们为我沾了那么多血，以后，就做你自己吧。”

　　“前面就是宫城，你是打算自己走还是我丢你出去？”眼见着面前的小孩还无动作，苏行筱只得放出狠话。

　　那人眼泪汪汪，将鼻涕眼泪抹掉，看了苏行筱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苏行筱接住他，拍了拍他的背，神情也柔和下来：“去吧。”

　　他抽离出苏行筱的怀抱，看了他最后一眼，翻出了窗，消失在夜色中。

　　苏行筱抱着手，幽幽开口：“今夜真安静。”

　　“宿主，其实我现在很难解析出你的意思了。”系统如实道。

　　苏行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瞧着窗外如墨风景道：“秦钧是准备亲自动手，否则以他们的性子，不可能不在沿路设伏，他们应当是收到了消息，你看今晚还能让我的人光明正大进来车内劫我，宫中想必热闹得很。”

　　此时，宫内灯火通明。

　　秦钧站在宫墙上，宫墙周围皆埋伏了弓箭手，只等天子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陛下，这外头冷，您九五至尊，可别冻着了。”公公欲给他披件狐裘，却被秦钧抬手拦下：“无妨，正事要紧。”

　　丑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宫墙，车夫本想在宫墙外就给人放了，奈何从那帘内伸出一柄长刀直抵咽喉。他无奈何，只叹今日倒大霉拉了个阎王爷，终是到了墙内，他再不敢往前行进半分。那可是冒犯陛下，是要牵连一家老小的死罪。

　　车内的人收了刀，掀了帘子跳下来。车夫借着昏昏月光，是个美人坯子，岁月几乎不曾在他的脸上留下过多伤痕。

　　苏行筱道：“劳您送我到这，夜里的路不好走，快些回去吧。”

　　他说话时不疾不徐，笑容如春风满面，与方才拿刀抵着人喉咙的模样丝毫不同。

　　“诶，诶，好。”车夫忙不迭应下，脚下抹了油似的架上马车便跑，不敢在此处多停留半分。

　　苏行筱手上抓着那人，目送马车的身影消失，方才转过身理了理衣襟，迈步前进。

　　宽阔的宫道上，两侧是披坚执锐的兵士，忽地，他抬头，迎上天子自上而下俯视的面庞。

　　苏行筱笑了，他一甩衣袍，朝皇帝郑重行了礼，方起身道：“不知陛下夜半急诏臣入宫，所谓何事？”

　　秦钧只看着他，并不开口，一旁的公公瞥了眼皇帝的神色，展开诏书，道：“奸佞苏氏行筱，身为宰相而结党营私，贪墨灾款，强抢民女，罔顾人伦，私收贿赂，纵容舞弊，祸乱朝纲，罄竹难书。朕惟以生民之计，就地正法，以明正道。钦此。”

　　那公公念完，冲着墙下的苏行筱道：“苏大人，你可认罪？”

　　“且慢！”苏行筱一扬下巴：“臣有要事禀报。”

　　“这……”公公面露迟疑，扭头瞧向帝王。秦钧神色未变，扬了扬下巴：“说。”

　　“臣的家仆素来爱去花柳馆，可没曾想，捡到了这人，陛下可认得？”他朗声道，顺便将那尸体扛到那些兵士面前。

　　公公的视力极佳，借了灯火，待看清时，猛地吓了一跳，凑到秦钧耳旁：“这是督察院的言官，宋词大人。”

　　秦钧皱了皱眉，并不吭声，底下的苏行筱见状，将宋词强塞给边上的常备兵，常备兵目瞪口呆，苏行筱朝他笑了笑：“帮忙拿会儿，谢了。”

　　而后，他正正站到城墙底下，抬眼望向城墙上一干人，除了秦钧，还有几位曾弹劾他的清流。总归都是政敌，他理了理衣襟，坦然道：“臣认罪。”

　　城墙上，秦钧拉弓搭箭，下一刻，一支利箭划破夜空寂静，直直射向苏行筱。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苏行筱只觉一阵钻心痛楚，他的胸口渗出血迹，撕破的肌理痛得他再支撑不住。他跪坐在地上，强撑口气，循着箭矢的方向看去，只见秦钧拉弓的手还未收回。

　　苏行筱忍着痛楚，大声道：“陛下！臣还有一事未奏！”

　　他不等秦钧回话，便径自道：“臣及冠那年曾对陛下言说有一心悦之人，可臣心悦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陛下。”

　　从总角之龄到而立之年，深埋在心中的这个秘密在临死前被他说出来，他早已不奢望秦钧的回复，此间事此间了，苏行筱还是想干干净净回到现代。

　　所有人皆陷入了更为诡异的沉默，秦钧一愣，望向苏行筱处，只见这人喊完话后，身体慢慢蜷成一团，他的动作愈来愈迟钝，直到再无动静。

　　苏行筱失去了意识，他觉着自己轻飘飘的浮起，他鬼使神差想着，此间终于解脱。

　　没了奸臣苏行筱，秦钧总算能完成他的抱负，唯一可惜的是，自己看不到了。

　　“陛下，这，苏大人的尸体要如何处置？”公公小心翼翼问道，谁都没能料到苏行筱临死前来这一出。

　　帝王的神情晦涩难明，他只摆了摆手：“按……”他一顿，似是叹息道：“按太子伴读的身份入葬。”

　　公公心思如七窍玲珑，哪还不明白秦钧的意思，领了旨意，退了去，只留秦钧一人。

　　秦钧遥遥瞧向那一团身影，闭上眼，一滴泪滚落在栏杆处。

　　却在这时，地动山摇，秦钧猛地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他眼前一黑。

　　！

　　苏行筱再次醒来时，眼前是熟悉的陈设，他静了静，默不作声打量着眼前的布景：“系统。”

　　“不用装死了，发生了什么？”他这么说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几岁孩童的童声。

　　系统这才发声：“那个，另一个世界线出现了意外，我们这边受到了干扰，导致重启了。”

　　苏行筱翻译了一遍系统的话。

　　“所以，我没回去，还重生了？”

　　系统颇为心虚，慌忙找补：“是这样的，但也有好消息。”

　　“说。”苏行筱面无表情道。

　　“就是，宿主上一世的任务均已记录存档，没有丢失，所以这一次宿主不用再做任务了，等到问题修复，宿主可以直接选择返回。”

　　“换句话就是，您重活的这一世，做您自己就行。”

　　苏行筱眨眨眼，忽地笑出声：“直接返回就算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

　　“宿主，您的意思是？”

　　苏行筱勾了勾唇角：“这辈子，佞臣我当腻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苏家二公子，换个纨绔当当也不赖，你说如何？”

　　系统道：“宿主开心就好。”

　　“但是我有个疑问。”

　　“宿主不必卖关子，请说。”

　　苏行筱叹了口气，奶声奶气道：“为什么会重生回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