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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雾里许花期 ...

  •   天刚蒙蒙亮,艾玙和九方子墨就踏着晨露到了月隐寺。

      迦衍住持正在禅房扫洒,见两人一身风尘,便知是为昨夜之事而来。

      艾玙从袖中取出张麻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些纹路,是他凭着记忆,将那刺客衣上的符号抄下来的。

      那些符号扭曲如蛇,笔画间带着诡异的勾连,有的像简体的“魂”,有的像残缺的“缚”,末了还拖着几道分叉的尾,看着倒像是某种血契的变体。

      迦衍拈起麻纸,对着晨光细细端详,指尖在“魂”字模样的符号上停顿片刻,眉头微蹙:“这是上古的离魂文,早该在百年前就随禁术典籍一起烧了。”

      “写的什么?”九方子墨追问。

      “是段残缺的经文。”迦衍放下麻纸,声音沉了些,“大意是说,若以心头血为引,将魂魄凝练至半实半虚之境,便可割裂一缕寄于他物,凭意念在千里之外操纵这缕魂体,如臂使指,如影随形。”
      他指着那些分叉的尾纹:“你看这些勾连处,都渗着血气的痕迹。这术法最阴毒的是,操纵者与魂体共用一命,魂体受创,本体必遭反噬,可若魂体得手,本体便能借这缕魂的视野,亲见其事。”

      艾玙指尖在“缚”字符号上敲了敲:“所以昨夜那刺客,只是慕昭割裂出的一缕魂体?”

      “是,也不是。”迦衍摇头,“寻常魂体凝不了这般实,更挥不出那样快的剑。她怕是……把玄乙散落在鬼门的残魂也缠了进去,用离魂文强行捆成一团,那双眼空洞,正是魂魄相斥的缘故。”

      九方子墨道:“她费这么大劲,又是离魂术又是残魂拼凑,到底要什么?”

      “或许不只是要人命。”迦衍开口,声音冷了几分,“你登基时传下的那方定坤玺,据说能镇天下气运,是不是还藏在寝殿暗格里?”

      九方子墨一愣,随即恍然,那方玉玺是先皇传下的,材质非金非玉,夜里会泛微光,他一直没当回事。

      迦衍叹了口气,指着那死结:“离魂术需以重器为锚才能精准定位。她要的,怕是既能伤你性命,又能镇住残魂的东西。这玉玺……刚好两样都占了。”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麻纸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在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勾连缠绕,像一张早已织好的网,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艾玙将麻纸攥紧,指节泛白,慕昭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九方子墨,而是要借他的命、他的玉玺,完成那场扭曲了数十年的执念。

      迦衍的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艾玙望着纸上的离魂文,想通了:“慕昭费尽心机拼合玄乙的残魂,操纵着半实的魂体闯宫……她是想借定坤玺的气蕴,把玄乙的魂魄稳住,让她能真正活过来。”
      指尖在“玺”字纹路上碾了碾,一个荒诞的念头冒出来:“可她为了这个,不惜动用禁术,甚至亲自涉险……难道她想要的不只是玄乙,还有这天下?”

      说着,艾玙下意识看向九方子墨,对方正垂眸思索,晨光落在他侧脸,眉骨间带着属于帝王的沉静。

      艾玙看着看着,又摇了摇头,把那念头按了下去。

      “不像。”艾玙低声自语,“她若要帝位,当年玄乙还在时,以她们二人的势力,早就能掀了这朝堂。”

      九方子墨抬眼,恰好撞见艾玙摇头的动作:“想什么?”

      “想慕昭到底图什么。”艾玙把麻纸折起来塞进袖中,“图玄乙复生,图定坤玺,还是图……别的。”

      迦衍在旁添了杯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执念这东西,一旦生了根,便分不清是为那人,还是为自己心头那点不甘了。”

      艾玙没再说话,只觉得那离魂文上的勾连纹路,像极了慕昭这些年缠缠绕绕的执念,一头拴着玄乙的残魂,一头拴着她自己,连带着这天下的气运,都被扯进了这场没尽头的拉扯里。

      艾玙看着禅房外抽芽的柳枝,心里那点异样感又冒了出来。当年这皇位,本就是他们提着脑袋从先皇手里抢来的。

      可这些年,九方子墨看似安于帝位,朝堂上不动声色,对先皇留下的那些旧部、那些未了的隐患,竟也鲜少主动出手。

      按说以九方子墨的性子,断不会任那些暗涌在水下翻涌。先皇传下的定坤玺在他手里,先皇晚年那套“肃清朝野、重定乾坤”的方略,他怕是也早从密档里翻遍了。

      艾玙越想越沉,九方子墨究竟是在等什么?难道是想借慕昭的手,借这场混乱,把先皇那些没来得及做完的事,一股脑了了?

      这念头让他心口发闷。

      九方子墨从不把野心挂在脸上,可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藏着的东西太深,深到艾玙有时都觉得看不透。

      “怎么了?”九方子墨回头,见艾玙神色凝重,递过一杯热茶,“又在想慕昭的事?”

      “没。”艾玙接过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岔开了话,“有点渴了。”

      离开月隐寺时,艾玙趁九方子墨与迦衍道别,悄悄往暗处打了个手势。

      墨魆的身影闪出。

      “去南疆找玄乙。”艾玙的声音压得极低,“别惊动任何人,看看她如今是什么状况,魂体散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被慕昭的术法缠上。”

      墨魆颔首,转瞬消失在山道的阴影里。

      艾玙望着墨魆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慕昭的执念,九方子墨的盘算,玄乙的残魂,像三张缠在一起的网,正越收越紧。他必须弄清楚,这网中心,到底藏着怎样的局。

      艾玙估摸着,慕昭经此一役,离魂术必遭反噬,短时间内该不会再贸然动手。他一边等着墨魆带回玄乙的消息,一边倒真在宫里过上了几日安稳日子。

      白日里多半是睡够了才起,用过早膳,便换了身素净衣衫,独自往宫门外去。

      九方子墨知道艾玙惦着迦衍住持的经文,也不拦着,只让侍卫远远跟着。

      月隐寺离宫不算近,骑马半个时辰便到。

      迦衍住持诵经时,艾玙就坐在殿角的蒲团上听着,佛音混着香火气,把心里那些翻涌的念头压下去不少。

      有时听着听着就打起盹,醒来时总能见九方子墨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拿着本从宫里带的密档,见艾玙睁眼便递过杯温茶。

      “陛下不用处理政务?”艾玙揉着眼睛问。

      “让他们先盯着。”九方子墨翻着页,“总比你在这里睡落了枕。”

      入夜后两人仍宿在宫中,只是换了间离主殿稍远的寝殿,侍卫守得更严密了些。

      九方子墨在案前处理公文,烛火映着他低头的身影,艾玙就趴在旁边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偶尔插句嘴评点几句朝堂旧事。

      窗外的春意在这些日子里愈发浓了,宫墙内的海棠落了又开,阶前的青苔漫到了门槛边,连晚风里都浸着草木的清甜。

      艾玙望着九方子墨执笔的侧脸,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奇妙,前几日还在断壁残垣里搏杀,如今却能在宫灯暖光下听他说些文书里的琐碎。

      只是这安稳像层薄冰,底下藏着的暗流从未停过,艾玙等着墨魆的消息,也等着那层冰终究要裂开的时刻。

      隔天清晨,墨魆的身影出现在宫墙阴影里。艾玙屏退左右,在偏殿听他低声汇报。

      “玄乙仍把自己关在鬼门附近的石屋里,对外只说闭关,实则夜夜以灵力修补门扉裂痕。”墨魆的声音压得极低,“我远远看了眼,她周身灵气虽弱,气息倒还算稳,只是……鬓角似乎白了些。”

      艾玙问:“慕昭呢?”

      “她也闭了关,就在玄乙石屋三里外的山窟里。”墨魆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凝重,“我还查到些旧事,先皇在位时,曾与慕昭有过密约。”

      艾玙抬眼:“细说。”

      “先皇想掌控天下修士,便暗中派禁军抓了不少修士,逼他们为修补鬼门效力。而慕昭则按他的意思,在江湖上散布谣言,搅得各门派自相残杀,好让朝廷趁机收编散修。”墨魆语速极快,“先皇的野心不止于凡人江山,他想把修士、精怪,甚至幽冥地界都纳入版图,让皇权凌驾于一切之上。”

      艾玙的手猛地攥紧,难怪先皇传下的定坤玺如此特殊,难怪慕昭对九方子墨步步紧逼,这背后居然藏着这样的渊源。

      “九方子墨……”艾玙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墨魆没接话,默默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艾玙一人,晨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复杂。

      九方子墨这些日子的温和、默契,此刻都蒙上了层疑影。他想借自己的手清理慕昭?想用这场混乱完成先皇未竟的野心?甚至……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只是把他当成一把好用的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颗种子落进土里,瞬间生了细根。

      艾玙想起与九方子墨相处的时光,那些画面明明温热,却染上了算计的冷意。

      艾玙走到窗边,望着宫道尽头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九方子墨正朝这边走来,远远看见他,还扬手笑了笑。

      那笑容和煦如春日,可艾玙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看懂过这笑容背后藏着的东西。

      怀疑一旦生了根,就再难拔净了。

      九方子墨想一统天下?
      可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坐在那把龙椅上,掌心握着万里江山的舆图,眼底有那样的野心,再正常不过。
      先皇的野望也好,他如今的筹谋也罢,说到底都是帝王家的事。
      自己本就不是局内人,不过是当年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被卷进这摊浑水。
      他凭什么去质疑?
      凭那些夜里交握的手,还是断墙边那句“我不推”?

      艾玙闭了闭眼,将那点刚冒头的委屈压下去。

      怀疑是真的,可九方子墨是天子,这也是真的。

      脚步声在殿外停住,九方子墨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个食盒:“厨房新做的糕点,你昨天说想吃。”

      艾玙转过身,接过食盒时指尖微顿,抬眼时已掩去所有情绪:“谢陛下。”

      那声“陛下”喊得有些生分,九方子墨挑了挑眉,但没追问,只笑着扯开话题:“迦衍住持让人送了些经文来,说是对压制你体内的黑气有好处。”

      艾玙“嗯”了一声,低头去掰糕点,有些事或许不必想得太透。

      怀疑生了根又如何?

      只要九方子墨此刻递来的糕点是热的,只要他还需要自己挡在身前,这局就还能继续往下走。

      至于那所谓的野心……

      天子的事,本就轮不到他来置喙。

      艾玙忽然抬眼:“定坤玺……我能看看吗?”

      “想看?”

      “嗯。”艾玙指尖在膝头轻点,“总听人说它能镇气运,想瞧瞧是何模样。”

      九方子墨起身牵过艾玙的手,从内殿暗格取出个紫檀木匣。

      匣盖开启时,一道温润的光漫出来,定坤玺通体呈暗青色,非玉非石,玺面刻着交缠的龙凤纹,龙鳞凤羽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金砂,在光下流转如星河。

      最奇的是玺底的“定坤”二字,笔画刚硬处似有雷霆之势,婉转处又藏着流水之柔,触之竟带着几分温凉,不像死物。

      “先皇说,这是开朝时从极北冰原挖出来的,原是块镇压幽冥裂缝的镇石。”九方子墨指尖拂过玺面,“后来被能工巧匠凿成玉玺,说能镇人间,亦能慑阴邪。”

      艾玙伸手碰了碰,那温凉感顺着指尖漫上来,让他手腕上的红色纹路微微发烫。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若有所思:“难怪慕昭盯着它,既能凝魂,又能镇邪,倒是件奇物。”

      九方子墨将玉玺放回匣中,又从暗格深处取出个陈旧的乌木盒,边角已磨得发亮:“这是先皇留下的,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我打开。”

      话虽如此,可他直接掀开盒盖,里面垫着暗红色的绒布,一株干枯的奇花静静躺在中央。

      那花枝干如墨玉般漆黑嶙峋,虬结处似有血纹隐现,花瓣殷红似凝血,边缘泛着冰裂纹般的银边,虽已干枯,但仍透着诡异的光泽,最顶端的花蕊处,凝结着一颗露珠状的血色晶体,即便在白日里,也隐隐泛着幽蓝的微光。

      “血魄梅。”艾玙的声音沉了几分,“只生于极寒之地的尸山血海,或是阴脉汇聚之处,以怨魂煞气为养分。它开得越盛,附近的凶戾之气就越重。”
      他指尖悬在花瓣上方,似在感受什么:“我知道还有一个人有这东西,玄乙。”

      九方子墨合上盒盖,将盒子推到艾玙面前:“先皇留下的东西,总透着股阴邪。你觉得,他留着这花,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了养魂,或许是为了……引邪。”艾玙望着那乌木盒,“血魄梅能聚煞气,也能饲邪物。先皇想掌控幽冥,这花说不定是他布的其中一步棋。”

      九方子墨没说话,只拿起那枚定坤玺,对着光端详:“你说,这天下真能被一人彻底掌控吗?凡人、修士、阴邪……连地底下的东西都要听令。”

      艾玙瞥他一眼:“陛下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

      九方子墨笑了笑,将玉玺放回匣中:“我只知道,有些东西握在自己手里,总比落在别人眼里强。”他抬眼看向艾玙,目光深邃,“比如这玉玺,比如……”他没说下去。

      艾玙想到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古卷记载。

      “你可知这血魄梅的来历?”艾玙直接忽略没用的话,抬眼看向九方子墨,声音里带着几分悠远,“上古神鬼大战末期,战神苍梧在尸山血海中立誓,要终结这场无休无止的厮杀。他寻到战死的鬼将刑天的骸骨,以自己心头血日复一日浇灌,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祭奠,而是想看看,这浸满了神鬼对胜负的执念、对生死的不甘的骨血里,究竟能开出什么。”

      九方子墨挑眉:“然后就有了这花?”

      “是。”艾玙点头,指尖描摹着盒盖上的暗纹,“第一株血魄梅就从刑天的脊骨中钻了出来,枝干漆黑如鬼骨,花瓣殷红似神血。据说每一朵花开,都能听见当年神鬼鏖战的余响,里面裹着的,全是‘非胜即死’的执念,还有‘生为战魂,死为鬼雄’的狂悖。”

      艾玙目光落在那枚定坤玺上:“所以它聚的不是普通煞气,是连神佛都忌惮的执念。先皇留着它,玄乙身边长着它,恐怕都不是为了养花,是想借这花里的执念,做些逆天的事。”

      九方子墨拿起那枚血色晶体细看,在光下转动时,晶体里似有无数鬼影与神影在厮杀:“战神与鬼将的执念……倒像是为帝王量身定做的。”

      艾玙:“陛下也想要?”

      “与其落在慕昭手里,不如我收着。”九方子墨将晶体放回盒中,“至少我知道,执念这东西,喂得太肥,是会反噬的。”

      这血魄梅像面镜子,照出的从来不是花,是每个盯着它的人心里,那点不肯认输、不肯放手的东西。

      殿内静了片刻,艾玙道:“天色不早了,我去看看寺里送的经文。”

      九方子墨望着艾玙的背影,指尖在紫檀木匣上轻轻敲击着,匣内的定坤玺似有感应,微光一闪,又沉入寂静。

      过了两日,艾玙在廊边坐下,手里正把玩着片刚落的海棠花瓣。

      “我明日要走了。”艾玙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要去寺里听经一般。

      九方子墨手里的朱笔顿了顿,墨滴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个小团。他没抬头,也没问去哪,只沉默地把那页纸抽出来,揉成了团。

      当晚,艾玙刚躺下,就见九方子墨掀帘进来,径直走到床边。他没说话,俯身抓住艾玙的脚踝,将一根红绳缠了上去。

      绳结打得极巧,看着松松垮垮,可指尖怎么捻都解不开,灵活得很,动起来时还能听见细碎的摩擦声。

      “这是做什么?”艾玙踢了踢腿,红绳贴着脚踝晃悠,像道醒目的印记。

      九方子墨直起身,烛火在他眼底投下片阴影,依旧没答话,转身躺到外侧,一夜无话。

      隔天城门口,晨雾还没散。

      九方子墨站在阶上。“还会有再相见的日子吗?”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艾玙回头,嘴角扬着笑意,像是在说句玩笑:“我喜欢繁花,满城那种。等花开得把城墙都盖住了,等风里飘着香了,我自然就闻着味儿回来了。”

      九方子墨上前一步,紧紧抱了艾玙一下,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揉进骨血里,又快得像怕被什么惊扰,转瞬就松了手。

      “再见。”

      艾玙翻身上马,拽了拽缰绳,马蹄踏碎满地白露。他调转马头,没再回头,只扬声应了句:“嗯,再见。”

      马蹄声渐远,九方子墨站在原地,望着那抹身影消失在雾里。

      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城门,像在替谁数着,要等多少个花开满城,才能把这句再见盼成重逢。

      一晨雾锁一城别,一揖别辞一缕愁,半生相伴半生后。
      解红绳,语未休。
      风里繁花约,梦中归客舟,都到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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