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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笼鸟喻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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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最懂艾玙的那些小心思,于是,秋意来到水榭时,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水面更不必说,枫红、菊黄、还有不知名的白色花瓣,浮了满满一池。
“落花落叶无情,偏人要对着它们动心思。”艾玙站在水榭边,看着十九对着一张信纸愁眉苦脸,忍不住打趣。
十九手里转着支笔,眉头拧成个结:“你不懂,这字里行间的分寸最难拿捏。”
艾玙瞥了眼桌上那封刚拆开的信,墨迹还带着点潮意,最后那句“今年的枫林万木葱茏,我很想你”,被方旬写得格外重,纸背都透了墨。
艾玙记得夏日那封的结尾更简单,就四个字:“不要贪凉。”
当时十九正天天躺在荷叶船上纳凉,见了信笑骂“小兔崽子管得宽”,嘴上虽不饶人,但后来真的换上了阿槐叠好的厚衫。而这次的信封里,除了信纸,还躺着四颗圆滚滚的红豆,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艾玙挑了挑眉问: “你也要寄了?”
十九抬眼间,手里的笔还没落下,看起来苦恼极了,祂把笔往桌上一搁:“可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说枫林红了?太俗。问他累不累?太啰嗦。”
神活了千万年,见过天地倾覆,见过星辰陨落,却被一封回信难住,指尖捻着那四颗红豆,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祂眼睛一亮,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两个字,吹干墨迹,三两下叠成个方胜,塞进信封里。
“十九,为什么不用信鸽?明明这样很快就能送到,偏偏你俩用这么麻烦的方式送信,对方不得急死啊?”艾玙看着十九慢悠悠地晃着信,问道。
十九把信递给一旁候着的阿槐,让它转交信使,闻言歪了歪头,指尖还沾着点墨迹:“仪式感吧。信鸽穿云过隙,快则快矣,却容不得人将字句在心头反复掂量。你看啊,写的时候要想他收到会是什么表情,等的时候要数着日子盼,拆开的时候心怦怦跳,这慢悠悠的劲儿,才是把心思递过去的样子。”
艾玙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幻想起方旬拆信时那副郑重的模样,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有些心意,就是要在等待里,才显得格外沉。
“成了!”十九拍桌而起,“今日就出发,去千山古城!”
艾玙望着十九风风火火的背影,好奇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能让纠结了半日的神突然定了主意。
风掠过水面,有着红豆的清苦气。
他们与那封信分道而行。信交由穿青衫的信使快马送去,而十九、阿槐与艾玙则踏着渐浓的秋意,往千山古城去。
那古城是处奇地,人间的市集与修士的洞府交错相生,寻常百姓与修行千年的生灵擦肩而过,谁也不会刻意打量谁。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又好像被压得很短,烟火气里混着灵气,倒自成一派平和。
方旬这些日子总在演武场走神。练剑时会盯着山门的方向,吃饭时也忍不住数桌上的筷子,心里反复念叨:车马怎么这么慢?我相思,该送到了吧?
“方旬,有你的信!”
随着信使的喊声,方旬像被烫到似的弹起来。
旁边的庚亿看得稀奇,扯了扯李眠的袖子:“他今日怎么乐成这样?”
李眠望着方旬跑远的背影,笑着摇头:“因为他等的相思,到了。”
“嗯?”庚亿没懂,可李眠没再解释。
方旬冲进房间,仔仔细细洗了手,才捧着那封薄薄的信,指尖都有些发颤。
拆开时,只见纸上只有两个字:抬头。
方旬下意识地抬眼,窗外正趴着个红衣身影,笑得眉眼弯弯,不是十九是谁?
十九原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想看看这小子拆信时的慌张模样。可当目光撞进方旬眼底的瞬间,那点玩笑的心思忽然就散了。
少年眼里盛着的光太亮,像揉碎了整个枫林的红,又像落满了星子的夜,干净得让人心尖猛地一颤。祂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居然忘了原本想说的话,只任由那点陌生的、温热的悸动顺着血脉漫开。
“很想……”十九的声音刚起,就见方旬愣住了。
少年似是被施了定身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的红衣神祇,嘴巴微张,连呼吸都忘了。方才跑进来时带起的风还在鬓边打转,可他整个人却像僵住了,眼底的惊喜一层层叠上来,混着不敢置信的怔忪,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仿佛多看一眼,眼前人就会像梦一样散了。
直到十九忍不住弯了弯眼,又重复了一遍:“很想我?”
十九的声音带着笑意飘进来。
方旬脑子“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翻身跃出窗户,一把将十九紧紧抱住。
风声穿过回廊,把少年压抑了许久的心跳,撞得格外清晰。
艾玙虽然很好奇信中的话,可没有去打扰两人。千山古城很大,他站在任何地方,回头都能看到云淮山。
那是这里最高的一座山,离神仙住的地方最近,此刻漫山枫叶红得燃了半壁天,风一吹,红浪翻涌。古城里正赶上秋日市集,热闹得像是把整个秋天的鲜活都揉了进来。
艾玙顺着人流慢慢走,他没什么目的地晃荡,偶尔在卖旧书的摊子前停下,有时站在石桥上,看载着货物的小船从桥下穿过,艄公的号子声荡在水面上。
街角的笼子里还蹲着些艾玙没见过的生灵,有长着雪色绒毛的小兽,正用爪子扒着木栏歪头看他,还有羽毛像揉碎了晚霞的鸟儿,啾鸣声清脆得像玉佩相击。
艾玙原本下意识想往后退,可那点新奇很快盖过了怯意。他悄悄凑过去,看着小兽用粉舌舔了舔爪子,彩鸟扑棱翅膀抖落几片金红的羽。
卖兽的老者见他看得专注,笑道:“这是云淮山上来的灵物,性子温着呢。”
艾玙没说话,只蹲在笼子旁,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小兽正隔着木栏,朝他摇了摇尾巴。
走累了,艾玙就坐在茶馆的檐下,点一壶热茶,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金斑,旁边桌上的欢笑声里,还掺着远处唢呐那忽高忽低的声响,一同荡了过来。
“这一届的比武可真是厉害!原以为提前会凑不齐人手,没成想……真是藏龙卧虎。”
“谁说不是呢?听说连关外的铁骑营都派了人来,还有南边隐世的家族,也露了面,这古城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高手。”
去年的事,到今年还是这么热闹。
艾玙仔细地听着这些细碎的议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天渐渐暗下来,市集的灯笼次第亮起。
艾玙起身往回走,路过方才看灵物的街角时,还特意瞥了一眼,可笼子已经空了,只余下几根散落的羽毛。就在他拐过一道巷口时,一股寒意猛地窜上后颈。
那是一种极危险的视线,但不是刀剑相向的直白,而是有双眼睛正透过层层人群,精准地锁在他背上,连他呼吸的频率都被牢牢掌控。那股力道沉甸甸压下来,让他四肢瞬间绷紧,连脚步都顿住了。
艾玙猛地回头。
巷口人来人往,挑着担子的货郎正与买糖人的妇人讨价还价,几个孩童举着灯笼追逐嬉闹,卖花姑娘的竹篮里还剩着最后几朵晚菊。一张张陌生的脸擦肩而过,笑语喧哗,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忽然停步的青衫少年,更没有谁投来异样的目光。
那道视线,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玙站在原地,望着涌动的人潮,眉头缓缓蹙起,刚才那瞬间的寒意太过真实,绝不是错觉。他定了定神,重新迈开脚步。
如何在林中捉一只可怜的小鸟呢?
若要在林中设局捕捉那可怜的小鸟,需备几样东西:一把能撑起竹篮的细木棍,一段足够长的细绳,还有一小捧能引鸟儿驻足的谷子。
木棍支起篮身,谷子撒在篮下,绳头攥在手里,只等小鸟被食物吸引,一头钻进那临时搭起的“陷阱”,猛一拉绳,木棍倒下,篮身便将这小生命扣在其中。
只是这看似简单的布置,困住的何止是鸟,更是一份对自由的禁锢。
木棍撑起的不仅是篮子,更是利用了生灵对生存本能的依赖,当欲望钻进预设的范围,只需轻轻牵动绳索,自由便应声而困。
路过一间漏风的屋子时,里面忽然传出窸窣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拽。
艾玙以为有人被困,脚步一顿,推开门板走了进去。
风从破损的窗棂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埃,在斜斜照入的微光里浮动。
墙角立着尊半人高的雕像,此刻背对着门口倒在地上,原本该朝前的面容深深埋进积灰的地面,露出覆满暗绿青苔的后背,衣纹的刻痕里嵌着细碎的石子,像是被人刻意推倒时,重重磕在了石砖上。
“咚”的一声闷响,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一个竹篓从雕像旁的阴影里滚出来,在地上撞出半圈浅痕。
艾玙的目光落在竹篓上,愣了下,那是他的竹篓,编篓的篾条带着独特的青黄色,侧边有一道三指宽的磨损,是之前被荆棘勾破的,他当时还特意用细藤缠了两圈补缀。
艾玙走过去弯腰捡起,指尖抚过那道熟悉的裂痕,藤条的触感粗糙又真切。
就在指尖即将离开竹篓的刹那,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轻得似羽毛落在地上,但精准地踩在艾玙绷紧的神经上。他浑身肌肉瞬间凝成一块,眼神陡然锐利,左手下意识往后探去。
可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
一只手带着微颤的力道,轻轻穿过艾玙肘弯的空隙,环住了他的腰,指尖触到他衣襟时,甚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敢收紧。另一只手捧着块锦布覆上来,布料滑得像流水,贴着口鼻时毫无阻碍,只有一股甜腻的异香顺着呼吸钻进来,带着麻痹心神的意味。
是迷药。
艾玙心头一紧,猛地抬臂想挣开,脸颊却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艾玙偏头去躲,可那温热的湿润接踵而至,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他恍惚以为是屋顶漏下的雨水,可这雨落在皮肤上,烫得像火。
意识在一点点沉下去。艾玙最后感觉到的,是环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勒进对方骨血里,连带着那滚烫的雨水,也落得更急了。
竹篓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在地上发出轻响的瞬间,艾玙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