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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长街候归人 ...

  •   比武之期恰值天干地支轮转至否极泰来之爻,当是时,四海云动,八荒风吟。

      九万里山河尽作擂鼓之音,三千座仙山皆化望台之影。天下武者负剑而行,自雪域冰原、大漠孤烟、江南烟柳、塞北胡杨间纷至沓来,其势如星河倾泻,其声若万木齐发!

      待钟鼓三响,擂台之上便似百花破萼。

      少林罗汉拳刚猛如岳,拳风过处碎石崩裂。武当太极剑绵柔似水,剑势流转间竟引动天地灵气。更有小门小派别出机杼,有人以扇为刃,开合间带出漫天星芒,有人踏笛而舞,笛声化作剑气纵横,甚者以琴音御兵,七弦震鸣时,周遭草木竟化作利刃出鞘!

      招式之奇,如万斛明珠倾撒玉盘,如百鸟朝凤各展翎羽,直看得群山共鸣、日月失色,连云端仙鹤亦盘旋不去,欲窥人间武道之巅。

      八位胜者各与八卦玄界的法则深度契合,选择对应秘境助力,恰是顺其道而行。

      邬祉修无情道,心性如磐石般坦荡坚定,乾元天阙的刚健中正正是其道心写照,罡风炼其志,玉宫彰其行,择此界可助他将无情淬炼为无坚不摧的中正之力。

      桑禾温润包容如大地,坤舆灵洲的厚德载物与她守护生灵的本心相融,灵脉滋养不仅能助她修复自身,更可放大其治愈之力,恰是载物之道的延伸。

      惊弦暴烈却守常,震雷劫域的雷劫与他铸剑时的炽烈共振,雷兽夔的咆哮难撼其守时守信的本心,引雷淬体炼器,正合动而有常的变中求进。

      风辞狡黠善变,巽风迷境的气流变幻于她而言如履平地,随风巽的法则让她能借风势穿梭,风伯的本心考验更能砥砺其在灵动中不失赤诚,风灵珠亦将为她添翼。

      温简末修有情道,坎渊幽海的陷而不失恰是情路与险途的隐喻,他以柔克刚的智慧能在冰封与暗流中寻得生机,寒泉淬体、玄冰悟道,皆可化为情道的养分。

      叫地行弑神道,离火焚空的烈焰与他的杀伐之气相契,丽乎天的法则在他身上呈现两极,以弑杀邪祟的正念引离火为刃,焚天莲莲子更能助他将毁灭之力化为可控的烈焰锋芒。

      石镇守山有分寸,艮岳封界的止而不滞与她坚守封印的职责浑然一体,权衡止与进的智慧让她能在破封取宝时稳如泰山,镇之道的领悟将加固她的守御之心。

      徐辩顺命而明辨,兑泽幻域的幻雾与镜面难扰其灵台,说而刚中的法则让她能勘破欲望幻象,借辩力深化顺命之道,兑泽玉更可助她照见万物本质,顺天而不失己。

      八人择界,既是借玄界之力,亦是对自身道途的印证,与法则共振,方能让助力化为修行的阶梯。

      邬祉留在云淮山,将自己关在乾元天阙的试炼入口处,疯魔般地吞吐着九天罡风。玉色云层被他周身暴涨的灵力搅得翻涌不息,刚健的法则之力在他掌心凝成利刃,又被他生生捏碎,周而复始,仿佛要将这身筋骨都炼得只剩下纯粹的杀伐之气。

      此时的千山古城正值盛会,城门大开,灯笼从街头挂到巷尾,往来修士与凡人摩肩接踵,一派热闹景象,任谁都能随意出入。可这份喧嚣,半点也传不到云淮山的峰巅。

      沉璧看着邬祉眼底的红血丝,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师兄,你冷静一点!”

      罡风猛地一滞,邬祉转过身,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空气冻裂:“我冷静不了!”

      邬祉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一闭眼就是他倒下的样子,噩梦都比这真实!他走了!只留一句‘无恙’,让我怎么信?我连他从哪来、要往哪去都不知道,连找都不知道往哪找!”

      沉璧望着师兄失态的模样,心里暗叹他真是被艾玙搅乱了道心。不过转念一想,那份失魂落魄里藏着的焦灼,又实在情理可原。

      “师兄,你这样熬下去,身子会垮的。”沉璧斟酌着开口,“你难道想让艾公子回来时,看到你这副形容枯槁的样子?他若是瞧见了,定会……定会难过的。”

      话刚出口,沉璧就想起艾玙那双清冷的眼,似乎从未有过泪意,对上邬祉望过来的视线,不由得有些发虚,却还是硬着头皮补充,“总之,他心里定然不好受。你想让他不好受吗?”

      邬祉的动作倏地停了。罡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可没再吹动他半分衣袂。

      沉璧见状,趁热打铁道:“师兄,我知道艾公子对你有多重要。说不定……说不定他此刻正在往北走,正寻着路来找你呢?”

      “他不会的。”邬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丝茫然悄然浮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我对他而言,本就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沉璧急忙摇头,“艾公子看你的时候,眼神是不一样的。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他瞧着不过是寻常人,可看你时……那眼里分明是有光的,师兄,只有你自己看不出来。”

      邬祉沉默了。九天罡风依旧凛冽,但似有若无地放缓了力道,落在他肩头时,少了几分割裂感,多了些许无声的掂量。

      邬祉抬眼,目光直勾勾盯住沉璧,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执拗:“那他对我是什么感情?”

      沉璧心头一跳,飞快地在心里盘桓,最终硬着头皮道:“是挚友啊。是那种世间难寻、独一无二的存在,不然他怎会独独对你不同?”

      沉璧说着,指尖悄悄攥紧了袖角,在心里给艾玙默念抱歉,事到如今,也只有这话能暂时稳住师兄了。

      邬祉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却又很快蹙得更紧,声音低沉得像埋在云淮山底的玄铁:“那我对他是什么感情?”

      这话一出,沉璧彻底愣住了。她张了张嘴,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平日里那些能哄得师弟师妹们信服的说辞,此刻全堵在喉咙里。

      对着旁人,沉璧能随口胡诌些“同门之谊”“知己之情”,大不了事后赔罪便是。可面对邬祉眼底那份全然的茫然,面对他第一次流露出的、连自己都勘不透的慌乱,她觉得任何词汇都显得轻佻。

      是啊,是什么感情呢?是远超同门的在意,是能让他乱了道心的牵挂,是闭眼就能看见的影子,是连“无恙”二字都能反复咀嚼到心痛的执念……这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沉璧僵在原地,只能讷讷地垂下眼。

      邬祉也没再追问。他转过身,重新望向翻涌的云海,背影在罡风中显得格外孤直。

      那双素来清明如镜的眼,此刻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比云淮山的晨雾更浓,连邬祉自己也看不清,心里那团反复灼烧的火,究竟是何种名目。

      云海罡风难熄心底牵挂。

      风穿过石林,发出呜呜的声响,似谁也说不清的心事,在空荡的峰巅盘旋不去。

      邬祉踏上苍梧山巅的石阶时,寒雾立刻漫上他的靴底。

      沧溟玄阙的雪比云淮山更冷,落在肩头带着刺肤的凉意。

      邬祉走进无烛的大殿,万象归墟镜悬在正中,镜面流转的星河虚影里,忽然漾开长鸣山的画面。

      那是他与艾玙分别的地方。

      画面里,艾玙跪爬着,基本全身都被暗红的血浸透,脸色白得像山巅的雪,正咬着牙想往他那边挪。

      当时,邬祉看不见艾玙望着他背影时,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力道,更没看见那抹被强压下去的、几乎要咳出血的狼狈。

      “嗡——”

      镜面突然震颤,星河虚影碎成无数光点,转而映出此刻的邬祉。他站在镜前,看着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仿佛被人狠狠抓住了心口。

      后来呢?

      后来他醒了,身边不见艾玙。

      原来所谓昏迷,不过是清醒地看着自己被丢下的过程。

      原来那时的无恙,是谎言。

      原来他以为的麻烦,是误解。

      原来艾玙转身走向南方,不是要摆脱他,而是拖着伤躯去寻一线生机,却连一句我需要你都不肯说。

      万象归墟镜里,喜怒哀乐如潮起潮落。

      邬祉看见自己得知艾玙失踪时的恐慌,看见疯魔修炼时的自虐,看见沉璧提及“他在找你”时的那点卑微的希冀……

      这些情绪从未被罡风炼去,反而在心底盘根错节,长成了连无情道都斩不断的牵挂。

      “非无情,而是不为情所役……”邬祉低声念着宗门祖训。

      镜中的情绪仍在流转,邬祉却第一次看得这样清晰,那些被他强行压制的悸动,那些让他乱了道心的牵挂,根本不是需要驯服的洪水,而是早已刻进骨血的在意。

      邬祉曾以为自己修的是无情,此刻才懂,早在长鸣山那句无恙落地时,心湖就已被投下石子,连涟漪都带着那个人的影子。

      殿外的寒雾漫进门槛,落在他滚烫的眼尾。

      邬祉离开大殿,一步步走向演武场。寒雾在他脚边凝结又散开,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沉甸甸的心跳上。

      演武场中央,那柄悬了百代的明心剑静静垂着,剑鞘古朴,往日里,哪怕是修为最浅的弟子靠近,它也只是微微轻颤,似在默然观照。

      可当邬祉的身影踏入场中时,异变陡生。

      “嗡——!!!”

      明心剑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剑体中奔腾。剑身剧烈震颤,悬绳被绷得笔直,硬生生挣脱了半寸,剑鞘上的纹路亮起刺目的金光,连周围的寒雾都被震得四散飞溅。

      那不是寻常的嗡鸣,是近乎咆哮的震颤,是剑体感知到汹涌情绪时,无法抑制的剧烈回应。

      邬祉站在原地,离剑还有三丈之遥,他望着那柄疯狂震动的剑,喉结动了动,最终沉默了。

      “……”

      无需多言了。

      连这柄以“明心”为名的古剑,都在替邬祉呐喊。那些被他强行压在乾元罡风里的在意,那些藏在无情道袍下的波澜,那些连万象归墟镜都映不分明的情愫,在这柄剑的震颤里,无所遁形。

      邬祉终于彻底明白。

      不是错觉,不是妄念,是情。

      是明知会乱了道心,却还是忍不住牵挂的情,是明知该恪守不为情所役,却早已被那声无恙缚住心神的情。

      明心剑的震鸣声渐渐低了下去,但仍在微微嗡动,似在确认邬祉此刻的清明。

      邬祉抬手按在胸口,那里的心跳终于与剑鸣同频。

      邬祉知道了,他对艾玙的情,不是执,是劫,是他甘之如饴的劫。

      邬祉在千山古城住了下来,窗对着城门的方向,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扒着窗棂望,直到暮色漫过青石板路才悻悻收回目光。

      起初邬祉想,若艾玙今日来,他愿放下所有身段,哪怕是当牛做马,只要能换他一句解释,若明日来,他可以不计较那声无恙里的谎,只当他是怕自己担心,若过了一个月,他便去南方寻他,哪怕翻遍南疆的山山水水,若过了两个月,他……他就先揍他一拳,再听他说理由。

      可日子一天天滑过,从冬雪覆了石阶,到春芽钻透冻土,又从夏蝉在枝头唱哑了嗓子,到秋叶铺满长街,整整一年,城门的方向始终没有那抹熟悉的青衫。

      邬祉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艾玙是不是又出事了?上次那个缠了他两年的疯子,会不会又找来了?艾玙那样乖,眉眼清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性子却犟,被欺负了也不肯说,万一再被哪个疯子盯上……急躁像藤蔓缠上心口,勒得他夜夜难眠。

      直到那天,邬祉在市集的拐角撞见了艾玙。他穿着新做的月白长衫,身边跟着个笑语盈盈的红衣公子,二人并肩走着,说不出的融洽。

      艾玙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是邬祉从未见过的柔和。

      原来他不是没来,只是身边早已不缺人了。

      邬祉像个被遗弃在街角的孩子,攥着袖角站在原地,看了整整一年的城门,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幅画面。

      邬祉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脚步放得极轻,像个见不得光的妒夫,目光死死黏在艾玙背影上,只要他回头,只要他发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都可以原谅,可以当作这一年的等待从不存在。

      可艾玙没有,他连一次回头都没有。

      邬祉气冲冲闯进一家挂着奇货招牌的铺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有没有让人神志不清的药?”

      店家上下打量他一番,赔笑道:“客官说笑了,哪有那东西。”

      邬祉解下腰间的钱袋,“哗啦”一声丢在柜台上,金锭滚落的脆响让店家眼睛瞬间瞪圆。

      “有有有!客官里面请!”店家眉开眼笑地引他入内。

      拿到那瓶无色无味的药粉,邬祉又追问:“醒来会难受吗?头晕?”

      “绝不会!”店家拍着胸脯保证,“都是最温和的方子,就像睡了场好觉。”

      邬祉点点头,又在铺子里挑了块云锦帕子,指尖反复摩挲布料,确认足够柔软,绝不会硌着艾玙。他又看向墙角的绳子,拿起一根试了试,勒得手腕发疼,摇摇头放下,换了根更粗的,还是觉得不妥。

      最后邬祉想起温简末那条素雪绫,质地柔软却坚韧,不会伤到人,打定主意回头就去“借”来。

      店家看着邬祉拿着绳子往自己手腕上缠,露出了然的笑:“是夫人生气了吧?小两口哪有隔夜仇,还是好好说开的好。”

      邬祉动作一顿,叹了口气,委屈道:“难。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邬祉跟着艾玙到了街边的灵物摊,看他对着一只小兽出神,指尖悬在半空,眼里是他熟悉的温柔。

      可等艾玙刚走,小兽就被旁人买走了,邬祉看见回来再瞧见的艾玙眼底掠过一丝失落。

      时机终于来了,纵然来不及去借素雪绫,邬祉那颗焦灼难耐的心,早已压抑不住。

      邬祉拐进那间漏风的破屋,看了眼墙角倒着的神像,青苔爬满了它的后背,看不清面容,也不知道是哪路神祇。

      邬祉扶起,对着神像低声道:“借你这儿用用,求你了,保佑我夫人醒了别太生气。”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艾玙推门进来,然后目光果然被地上那个熟悉的竹篓吸引。他弯腰去捡的瞬间,邬祉从阴影里走出,将浸了药的帕子覆了上去。

      怀里的人挣扎了两下,很快软了下去。

      邬祉接住艾玙,触手一片温热,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的、淡淡的草木香。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滚烫的,连邬祉自己都愣住了。

      原来等一个人一年,再把他抱在怀里时,是会哭的。

      丢人,却又庆幸。
      至少,人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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