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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无根脉寻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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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衍,你来是来看我笑话吗?”
太医的人皮掉落,化作灰烬消失了。僧裙下摆自然垂落,叠出柔软的褶皱。右手捻着佛珠的动作轻缓,每一粒木珠从指腹滑过,都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左手则随意搭在膝头,指尖偶尔轻轻碰一下僧裙布料。
“我们话还没说完,你就不告而别,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你可是宁愿不辞辛苦也要好好告别的人呐,学不会的,你也会去模仿着去做,茶岫教得不错。”
艾玙又被气到了。他被骂成学人精?!
九方子墨也看出了不对,他转身站在艾玙身前:“迦衍住持,朕这里可不让人过夜。”
艾玙偏头,整个人倒在邬祉怀里,邬祉的心都要碎了,虽然艾玙没拒绝,但他更对自己无语,选的地方都那么不尽人意,总让艾玙受伤,总让艾玙不开心。
迦衍恭敬地站起:“陛下,艾公子这是忧心成疾,要招魂。”
迦衍是有病吧?他自己生没生病自己能不知道?
艾玙眉头紧锁:“招我的魂?迦衍住持,你要么好好回去念你的经佛,要么我们在这里决一死战!”
迦衍笑出了声:“你这小孩,说你两句还不肯了?”
艾玙:“你少用长辈的语气同我讲话,你不就比我多活了几年。”
迦衍定定地看着艾玙摇头:“可不是几年。”
艾玙又缩回去,额头抵在邬祉肩头:“我头疼,你别和我说话了。”
艾玙又瘦了,邬祉怀中都感受不到重量。
邬祉不耐地皱起眉头,和艾玙一样,刚开口说话:“你们……”
门外有人匆匆跑进来,跪下:“陛下,有、有客来访。”
九方子墨不清楚他紧张什么,这时,那位客人闪现在屋中,零零碎碎的像小白花般的白雾散开,白玛带着清脆的铃声走出,背上的包裹被她安安稳稳地放在床边。
“新袍子。我给你做了个红色的,衬你的气色。”
白玛乌黑亮丽的头发散发出的果子清香,随着铃声丝丝缕缕钻进鼻尖,依旧是靛蓝刺绣长袍,袖口与裙摆缝满象征医药的无患子叶图腾。
依旧是那讨人厌的铃声。
艾玙那张漂亮的脸有淡淡的病气,无语了,也只是用那双水亮的眼睛盯着人看,看的人心痒痒。
白玛笑眯眯地凑近:“又生病了?”
艾玙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白玛扫了眼迦衍,有点惊讶:“才看见你,你居然也在。”
迦衍没回话:“……”没看到那纯属白玛眼睛出问题了。
艾玙不咸不淡道:“原来你们认识。”
九方子墨倒是没多感慨:“你们果然认识。”
艾玙闻言看过去,抑扬顿挫道:“你果然还知道些什么。”
一直端着的九方子墨在艾玙的语气中隐隐听出了怒意,他坐下,艾玙靠在邬祉身上,虽然九方子墨看得不爽,但他没多表现出来:“每次先皇生病,都会去月隐寺,回来后就好了。”
艾玙:“那身体早就千疮百孔了,能撑上几年,那意志力也是厉害。”
白玛点头:“所以啊,不要因为长生,就去做违背天理的事,不然,会有报应的。”
白玛边说边在艾玙手上把了一脉,然后猛地顿住了,趁着艾玙和九方子墨有一句没一句拌嘴,和邬祉使了个眼色。
白玛立马收拾好情绪,手指戳在艾玙额头,教训道:“你又跑哪里去玩了?身体这么差。”见艾玙脸色很差,继续,“要好好养着,幸好入春了,你又想遭罪?”
艾玙识相地闭嘴。
迦衍也不敢得罪白玛,他怕一个不小心就被白玛毒死了。
九方子墨看了艾玙好几眼,似乎是有很多话,可不知从何开始,他转身走了,九方子墨有自己的尊严,艾玙从不来找他,当年害死艾玙,他也有份。
面对艾玙,语言总是显得那么贫乏,不能把解释和心意全盘托出,甚至少了一点,都会心烦意乱。
如今,艾玙能好好地站在面前,九方子墨更多的是欣喜。他突然转过身,和艾玙又交代了几句让他早点睡,走了。
艾玙搞不懂,他也懒得去思考。现在他一动脑子,就会钻心地疼。
——
晚上,邬祉陪艾玙睡着后,小心翼翼地起身靠近,平时冷着瞪人的脸柔和地舒展开,但睡得并不安稳,怕一睁眼空荡荡的房间里再次只有自己难以抑制的凌乱呼吸声。
邬祉上半身压在艾玙身上,他把艾玙额头上微微汗湿的发丝拨开,抱着哄了会,等艾玙没那么难受后下床,尽管那张脸上并没有多余表情。
邬祉打开门后,白玛早已等候多时了。
邬祉深吸一口气,问:“艾玙到底怎么了,我请人看了很多次,都和你最开始说的差不多,模棱两可。”
“身负无根之脉,独行异世之尘。”白玛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流露,“邬祉,你做了什么?”
邬祉反问:“你很了解艾玙?甚至……知道我。”
白玛低笑,铃声消散在风中,只道:“又是一个十七年,时间过得真快啊,可小祉和离卦似乎过得并不好。”
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关切。
邬祉木然失神,喃喃自语:“怪不得……此脉不系故土,如今艾玙常常忘事,我一直以为他是心病,强行把他剥离原来世界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白玛看着邬祉:“当然了,小祉,茶岫的死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风揉碎了声音,让人听不真切。隔着一道门,艾玙静静靠在柱子上,头发别在耳后,雪白的肌肤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让人心神荡漾的香味,微微低头凝神不知他在想什么,是像平常一般走神,还是听到谈话声而有所悸动。
邬祉:“艾玙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就让他不记得吧,我会带着他往前走,哪怕前面没有路,哪怕我们没有结局。”
白玛嘴角噙着浅淡却踏实的笑,没有夸张的弧度:“要是有一天艾玙把你也忘记了呢?”
“那我们就再相爱一次,我们天生就是属于对方的,你们都知道。”
艾玙闻言轻启薄唇,一声轻笑从他口中逸出,清冽而动听。
白玛听着这嚣张的话,难掩笑意:“是,我们都知道,那我祝你们生死不离。”
白玛说会想办法缓解艾玙的病情,这本就是她来的目的,让小祉不用担心。
邬祉转身开门,艾玙抬眼,黑暗将他周身的清冷揉得愈发浓重,面色是掩不住的倦意,连唇色都淡了几分。可那双眼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漾着月光,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望得人心里又空又痒。
木桩很凉,邬祉没安全感地抱住艾玙,接了一会吻。艾玙仰着头,舒服地闷哼,邬祉急不可耐的吞咽声打破了安静的里屋。
邬祉抵着艾玙的唇,他很怕自己糟糕的情绪影响到艾玙。邬祉只要艾玙健康能陪在他身边,可就是这么一个平常的愿望,对于两个人仿佛隔了万里。
有很多在阻止他们,但或许它们根本就不存在。没有所谓的恶人,没有所谓的天崩地裂,它们都过去了,都被忘记了,爱却没有。
艾玙的每一次回应,都是爱在回馈。
“你要不要脸?”
艾玙眼尾红得轻浅,声音懒懒散散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轻松,可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却让人忍不住心疼。多希望能将他妥帖放在心里捧着,这份念想纯粹又虔诚。
邬祉可怜地蹭着艾玙,艾玙受用地眯了眯眼睛,然后脚下一阵悬空,艾玙被邬祉单手抱起来。
那一下,艾玙眼睛都瞪大了。他被放下时,邬祉压上来。
艾玙皱着眉,又呛人:“谁和你两情相悦?你要不要脸?”
艾玙两腿大敞,邬祉跪在两腿之间,盯着艾玙不紧不慢地用发带绑头发。
艾玙感觉自己被这混蛋的眼神给侵犯了。
邬祉食指故意在艾玙眼前转了一圈,风把一册书咕噜噜地卷下来。
艾玙心中一片阴霾,这时,邬祉一只手捂住艾玙,连带着呼吸都被扼住半截,剩下的惊呼和挣扎,全闷成了喉咙里细碎的呜咽。
邬祉另一只手锢住艾玙的手腕,这时才问:“怎么醒来了?”
其实邬祉没有想要艾玙回答的意思,他继续:“我知道,但你别抓我了,我都明白。”
不是他在抓着自己吗?艾玙搞不懂邬祉在说什么,“呜呜呜!”
邬祉“啧”一声:“骂得真脏。”
邬祉捂住艾玙的手被灼热的吐息浸得发麻,连带着全身都燥热非常。
……
微风吹拂着,雾在缓缓地挪移,渐渐地,太阳升高了,千万缕像利箭一样的金光,冲破了晨雾。
九方子墨早早地来找艾玙,尽管嘴角被人打破了,但邬祉心情依旧很好,行了个礼后告知艾玙去了月隐寺。
九方子墨扫了眼邬祉嘴角的伤口,还冒出了点血,挑眉:“你居然没跟着?”
昨晚,艾玙被逼着说了很多实话,虽然一句在乎和爱意都没提,可邬祉能从艾玙的胡言乱语中窥探那么一丝。
邬祉:“白玛陪着去了。”
九方子墨放下心,之前他就不喜欢艾玙老往月隐寺跑,那所谓的迦衍住持说是能提供线索,但其实就是装模作样。
这位白玛长辈,虽然看着没有长辈的样子,不过,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不符合长相的威严。
临走时,九方子墨还是忍不住关心:“艾玙用过早膳吗?”
——
刚起床后,艾玙跟着白玛要走,邬祉善意地提醒:“肚子空的,你又要走过去,肚子要疼了。”
艾玙抱胸:“邬祉,什么时候要你来管我了?”
邬祉示意白玛等了下:“劳烦等一下,我塞个鸡蛋。”
白玛乐得合不拢嘴,她慷慨摆手:“没事啊,我不急。你多塞几个,堵一堵他这嘴。”
艾玙脸上的期待瞬间垮掉,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白玛,你帮他,不帮我?”
白玛没回答,只回应了一个“我懂的”的表情。
邬祉拉着艾玙进去,半亲半哄地喂了半碗粥。本来睡得就晚,艾玙脾气还没下去,一拳过去,邬祉总算安分了点。
邬祉帮着整理好衣服,艾玙走两步回头,没好气道:“我吃了你不吃?”
邬祉抽出空擦了下嘴角的血:“吃你口水吃饱了。”
艾玙:“……”
艾玙脸色极其差地走出来,白玛笑得喘不过气,问:“你俩谁当家啊?”
艾玙和邬祉同时答,只不过一个答“这还用说”,一个答“我”。
艾玙习惯邬祉什么都听他的,自然而然就觉得自己是当家的那个。邬祉则是担心艾玙当家,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踹了。
艾玙回头,瞪了邬祉一眼。
邬祉只好口头上改口:“我们家艾公子做主。”
艾玙满意地收回目光,拉着看戏的白玛赶紧走了,再呆着,他的背影都要被邬祉的视线戳出一个洞了。
白玛逗艾玙逗了一路,艾玙简直心神俱疲。然后他听着白玛和迦衍讲了一堆没有营养的话,果不其然,坐不住,没有耐心的艾公子在壁画前站起。
“我感觉邬祉想我了,我走了,不和你们在这儿耗时间了,好无聊。”
白玛看着艾玙静静地站在暗色调的墙壁前,姿态从容。但就在他身后,那面墙上绘着一幅栩栩如生的十八层地狱图,刀山火海、油锅冰窟,无数恶鬼在酷刑中扭曲哀嚎。
其中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从壁画深处探出半截身子,双臂前伸,恰好与艾玙的背影重叠。那双枯骨般的手掌在腰侧合拢,指尖几乎相触,似正从画中世界挣脱出来,将站立之人牢牢环抱。
恶鬼猩红的眼睛微微斜视,目光似乎正落在艾玙的脖颈上,而艾玙对此浑然不觉。
现实与虚幻在这一刻交织,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恶鬼抱住了艾玙,还是艾玙的存在本身,就是这地狱图景的一部分。
——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白玛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她强迫自己扭开头,将视线从那片吞噬理性的地狱图景中拔了出来,如同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重新回到了现实。
迦衍此人,绝非善类。他经年累月地住在这古寺深处,与那面骇人的地狱图朝夕相对,日夜与如此狰狞之物耳鬓厮磨,他的心,恐怕也早已非人非鬼,浸透了幽冥的寒气。
可当视线扫过整面墙,一种更深沉的寒意会悄然窜上脊背。
那无尽轮回的地狱景象,与那寂静不动的极乐世界,原来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绝望的挣扎与永恒的安宁之间,彼此的边界模糊而暧昧,仿佛生与死、罪与罚、沉沦与超脱,从来都只是一念之间、一回身之事。
你所恐惧的深渊与你所向往的净土,从来,都在同一个地方。
这壁画究竟是何人所为?将两种极端并置于此,是警示,是预言,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封印?而迦衍守在这里,他看的,究竟是地狱,还是净土?
艾玙不解地低头凝视白玛,白玛整理好情绪,笑着问:“我们快要说到正事上了,你不继续听着了?”
艾玙唇角紧抿,一丝情绪也没从那张帅脸上泄出来:“我屁股都麻了,我不管,我要回去了。”
艾玙头也不回地走了,邬祉坐在门边等候多时了。艾玙心情不爽地踢了下邬祉的小腿肚,“才来?”明明艾玙也是才刚刚起身要走。
邬祉背起艾玙,没有说艾玙前脚走了,自己后脚就忍不住跟上去:“想你了。”
艾玙意识到邬祉听到里面的谈话了,淡淡道:“知道了。”
走了两步,邬祉问:“为什么原本的时间线我们没有在一起?”
艾玙:“因为我早就死了,笨死了,你不都听到了?”
邬祉一步一步往下走,阶梯在变少,这才是真正的引渡。佛陀慈悲,并非为你铺就道路,而是撤去所有虚假的凭依,迫使你睁开眼,发现自己早已立于顶峰。脚下并非是路,是你要度的彼岸。
同时,邬祉的眼神在艾玙看不见的地方变得锐利。
邬祉冷嘲道:“怪不得原来的世界会灭亡,那时间是被谁拨回正轨的?”
艾玙安静了会,然后说:“我不知道。”
让艾玙耿耿于怀的是十九口中的那个好友。
原来的世界崩塌,神秘人强行拨动轨迹,让时间逆流,让本该一对的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或者说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