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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铅华伊逝珠尘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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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沦陷,社稷倾覆,残阳像泼出的鸠酒,殷红又赤渥。
卫瓴玉立在大殿前,宽大广袖下提了一把剑。
“殿下,到我等身后,不要出来。”
杨恪的发冠早在打斗中挑飞了,披散开一头乌发,俊脸上溅满了血星子,眉骨的血口半凝住,用防御的姿态,护到卫瓴身前。
一阵秋风起,他胳膊上的白绫,翻飞着飘到卫瓴眼前。
卫瓴垂下眸子,向他后背看去,背上的刀口一直在流血,那刀是奔着要他命去的,血水已经把衣裳泡透了,可根本没有时间给他们舔舐伤口。
飞檐上的大片乌云压下来,似乎要下雨,老天却没挤下一滴泪,敌军如黑压压的过江鲫鱼涌进城。
一场绝望、没人奢求生还的死战临头。一个断臂昭兵把剑绑在左手上,用牙紧了紧布条,死命系在手上。
“后边藏猫儿的,就是秾华公主了吧?藏着干嘛,出来叫大家伙儿瞧瞧长个什么样儿啊。”杀进来的肃军很兴奋,那副嚣张猖狂、迫不及待的嘴脸,已是骑在昭人的头上挥鞭扬威。
杨恪挪了半步,用宽挺的肩背把卫瓴挡严实,隔断了他们的视线。
“狗皇帝早夹屁股逃得屁滚尿流了,你们还在这等什么?等着上膳房炒俩菜伺候你军爷呢?”
又是一阵哄笑。
有个昭国士兵不堪其辱欲上前,被杨恪用剑拦下,所有昭人脸上都是屈辱和愤怒。
卫瓴面色铁青,死死攥住了手里的剑柄,用力到手骨节都在泛白,恨不得就此崩断手筋。
“殿下。”
她循声抬起头,面上的恨意尚未收起。
只见夕阳余晖下,一抹不合时宜的笑爬上杨恪的嘴角,他故作轻快地说,“若是今日我们活下去了,赏我个将军当当吧?让我也尝尝一呼百应,是什么滋味儿。若出不去,我们多杀一个是一个,拉他们上地府作陪,上黄泉路解闷儿,可好?”
不着调、故作轻松的语气,像在绷死的弦上拨出了一声悲壮的弦音。
他侧脸的伤在渗血,眼里却泵出了光泽,干净又澄澈,似乎有些明亮的兴奋,硬朗、刀削的轮廓多了亮眼的血性。
一股无法言说的滋味儿充斥上卫瓴的心头。
“他奶奶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了,和这些杂碎拼了!”昭人咬牙切齿。
“降者不杀!”敌军并未立刻上前围杀。
隔着人喊话卫瓴,“秾华公主,叫他们把刀都放下,到底是个公主,你只要肯降了,乖乖随我们回去,我大肃国必会以礼相待,待会儿打起来,刀剑可不长眼,细皮嫩肉的剌一刀子就是疤,小女子以后还如何见人?”
“公主——”小宫女拽住了卫瓴的衣袖。
触到卫瓴的视线,小宫女知晓犯了不敬,立马松开手,跪下,带着哭腔求,“您不妨先答应他们,去了肃国,陛下来日定会接您回来的,您金枝玉叶之躯,可受不得兵刃啊,如今我们先假意归顺,来日再做图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
“你们可快些商议!待将军来了,谁给你们功夫磨耳朵。”敌人不耐烦地高喊。
小宫女急切道,已有些口不择言,也不管口讳,“……若是人遭了不测,就什么都没了啊!”
卫瓴环顾了眼被灰暗吞噬的宫殿。
是啊,寥寥几人残兵对千军万马,根本是必死局里挣扎,他们绝无可能打赢这一仗,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因为心里的那一口气,到现在不肯松口承认,不肯放下手里的刀和尊严。
卫瓴说,“你说得有理。”
小宫女面上倏忽一亮。
听到公主都这么说,有个士兵垂下剑,生了畏缩,带哭腔说,“死了多少人了,早便知道打不过……”
吃了杨恪一记凌厉眼刀,话噎在了口中。
连昭王都逃了,死守还有何用?况且,他们总共才几人,肃军来的可是千军万马。
卫瓴仰头望向青天,缓慢复述了一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苦笑,“你忘了,他们怎么会以礼待我,且不说会不会出尔反尔将我等辱杀,就算最后能活下来,这期间的屈辱就像黥刑,烙在心上一辈子都抹不掉,如同一道走到哪带到哪的枷锁。”
卫瓴望向小宫女,蹙眉笑着,声音要轻到嗓子眼儿里去,甚至最后已发不出声音,“柴都潮了,还怎么烧?”
杨恪的背影一顿,握住剑的手收紧,像是要捏穿了。
卫瓴:“我既姓了卫,只要有一个人仍在死守国门,卫家人就不能全缩在沟里偷生,承百姓之泽十余载,今日我殉社稷以谢天下。”
士兵甲胄上的血污,在最后一抹天光下仿佛镀了圣光,她说,“什么金枝玉叶之躯……”
“他们能拿血肉之躯筑城墙,这兵刃我如何就受不得?!”
昭国士兵目光深沉,浸上破釜沉舟之决然。
小宫女一脸死灰,差点瘫坐在地,完了……
卫瓴扬声问敌人,“你刚才说,若我随你走了,你们会以礼待我?”
“公主若肯随我等回去,那自是大肃国的座上宾,自会以招待客人的礼制……”
话未说完,便被卫瓴打断,“客人?你们自己姑且不懂怎么为客,倒招待起人来了,盗匪一样的破门而来,把刀架到主人脖子上就是你们肃国的礼数吗?笑话,这礼是何时有的,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掷地有声。
“还是贵国独一份儿?那这礼制里是不是还有一条,要用囚车镣铐把座上宾拉回去——?”
虽说是公主,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子,被个小女孩儿这么指着鼻子骂,肃人的脸色像猪肝,难看至极,“你少不识好歹。”
卫瓴闻言失笑,好笑地、轻蔑地弯了凉薄的凤眸,浑然不怕惹怒他们,全然不打算全身而退,“我识得,我怎么不识?——‘歹’字已经都写在诸位脸上了。”
“给我上去拿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丫头,给脸不要脸,抬举她两句还真上天了,就是条亡家的狗!逞什么厉害。”
敌军压上来。
“今日我与诸位壮士到了绝处,是要去阎王殿走上一遭了,我秾华幸得诸位舍命相护,虽死不惧。”卫瓴铿锵有力地说。
“誓死追随殿下!”
“和他们拼了!”昭兵喊道。
“杀啊!”
“把这些杂碎赶出去!”
“抓活的!将军有令,活捉秾华公主。”
“锵、锵、铮——”
兵刃相交,刀剑铿锵,十步之内,血溅七尺。
刀光剑影中不知谁的血溅进了卫瓴的眼白,天地都染成了猩红。
卫瓴愕然,残呼闷哼不绝于耳。
人间修罗场,残阳照血。
混乱中,杨恪死死攥住了卫瓴的胳膊,护在卫瓴身侧节节败退。
直要撕杀到昏天黑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卫瓴挥剑的手,将她狠狠往一旁拉,她看过去,对上了一双贪婪、兴奋的眼,那敌国士兵面目狰狞,笑容嚣张。
卫瓴拼命甩,奈何那手如铁钳一般,刚滑脱一点便卡住了她的手腕,她使劲儿转手臂往回抻。
“放开!”她喝道,抬起另一只手腕。
“啊——”一声男人的痛呼。
拽她那人的胳膊飞出去了。
卫瓴强忍住涌上喉咙的恶心。
“你没事儿吧?”
劈断胳膊,杨恪又挥剑斩向下一个,抬腿重重踹飞一个敌人,焦急地迅速扫了一眼卫瓴,看向她的手腕,摇了下头,“不要用。”
卫瓴压下不适,她脸上全是迸溅的血渍,“横竖活不了了,你尽管去杀,不用管我。”
“好。”郑重又虔诚地吐出四字,“属下遵命。”
凌乱发丝下,杨恪年轻的脸扬起风发,“那殿下可跟紧我,我带你一路杀到地府去。”
杨恪从尸体上拔出一把剑,双手各持一把,剑光晃了一下,映照着天边如火的残阳。
卫瓴双手握住剑捅进一人的腹部,她侧身一把抽出来剑,剑尖的血甩在石板上,眼中染上了狠厉、决绝,不再是怔愕和惊吓。
“我手里这把剑也不是罗绸裹出来的。”
“哈哈哈好!”
杨恪侧身,挥臂将剑从下往上劈过去,挑飞了一人。
明知一死,他们的内心反而像淡下去的水纹,逐渐归于宁静,要坦然、温和地走向那死亡,犹如走向破晓与新生。
不知撕杀了多久。
独臂的士兵躺在地上,到死左手还绑着那把断剑,断掉的剑片冷冷卧在石板上。
天边的残阳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