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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染轻纱泣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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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上躺满了尸体,血水顺着螭首排水兽口流,在凹处积成洼。
卫瓴的胳膊、背上抹开了血口子,火燎燎的,若不是对面要活捉,她怕是已过了奈何桥。
杨恪的衣衫残破,臂上起初白净的布条染成了黑乎乎的血乌。
场上只剩他二人。
杨恪将双剑挽出道剑花格挡在身前,铮一声龙吟,他的肩背弓下,抬头望去,胸口剧烈上下起伏。
已经身疲力尽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清俊朗目如金石,没有半分退后,结结实实挡在卫瓴前面。
身体疲惫、透支到了极限,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已经跟不上反应,破绽百出,接连三四刀生生劈在了他身上。
杨恪脱力跪地之前,卫瓴冲上前架住了他的胳膊,及时扶住他下落的身躯,“杨恪!”
几乎是同时,杨恪强提起一口气嘴硬,“没事儿,还死不了,起码再送他们、七八个下去超生。”
“站起来,起来,不能跪。”卫瓴用尽全力把他向上撑,杨恪趴在她半边清癯的肩上。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对着敌人下跪,杨恪的血一路流到卫瓴肩上,滚烫的,粘稠的,让卫瓴的眉心一阵急促的痉挛,连带着心脏都被狠狠一拽。
杨恪努力站直,“我砍了这双腿,也不可能朝肃贼……”
趁这间隙,一人冲上前,杨恪还没说完,眼疾手快推开身边的卫瓴,一杆乌头红缨枪攮穿杨恪的胸膛,将他挑了起来。
“啊——!”卫瓴惊呼,肩头的重量骤然消失,手里只抓住了他臂膀上松开的布条。
卫瓴的大脑空白了一瞬,比大脑反应更快的,是眼里一下就灌满了的泪水,她脖子发硬地看过去。
杨恪被挑飞出去,像个麻袋重重摔在地上,他滚了一圈,趴在地上猛吐出一大口血。
昔日定远将军府的老幺杨恪,京都勋贵翘楚,何等的风光,如今狼狈不堪地趴在血泊里,穷途末路。
他杨家因截留军粮、贪污军饷入了诏狱,只待杨岳城认下罪名,来年秋后问斩,眼见肃军一路要打到城门下,杨家又临危受命戴罪领兵,然而昭国大势已去,根本无力回天。
定远将军杨岳城已在城门殉国,战事吃紧,皇城内外消息断了,杨恪驻守国门的兄姐生死未卜,他尚来不及戴孝,也来拿命守山河。
卫瓴跌跌撞撞扑向杨恪,跌坐在他身边的地上,手悬在半空,却不知落向何处,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肉了。
敌军迅速把他们二人围起来,明晃晃的刀剑密不透风,肃军领头的一抬手,示意手底下的停下。
杨恪艰难翻过来身,平躺在地上,刚张嘴一股血涌上来,他先是看了一眼敌军,见他们没有硬上,然后转头望向卫瓴,控制着让声线平稳,依然断断续续,只能无奈地无赖一笑,“这下,我是真累了,公主,我要是,先……先休息,你不会告我、擅离职、守的御状吧?”
一滴热泪砸在了他虎口上,杨恪大拇指的筋一抽。
卫瓴皱起眉头,强忍着不让眶内的泪掉下去,她摇头,“不会,很好了,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到时候我跟父皇说给你封赏。”
“封最高的官,赏最多的金银,多到这一生、都花不完,再给你安置个大宅子,专门用来堆放。”越说心中越悲恸,卫瓴太明白自己只是在哄骗他,像许下了买个糖人给他,可她明知街头卖糖人的小贩寿终正寝,不会来了。
杨恪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把头正回去,闭上了眼,唇角还是浮上一抹释然、平淡的浅笑。
卫瓴才发现他唇边有一对梨涡,多了几分孩子气,“那就好,但、但你还是不要哭了。”
又有血从嘴角撞上来,他等血涌完,接着说,“我……我最头疼、眼泪了,麻烦……麻烦得很,擦、不尽。”
“好,好。”卫瓴手忙脚乱抹眼泪,却真如他所说,怎么也擦不干净,越擦越多。
“他没得活了,公主殿下一介女流,身上又没有功夫,别让我等做这恶人,早便好言相劝,若是听了又何至于此。”敌人说。
她一把抓起地上的断剑,猩红着眼,直指脖颈“退后!”
抬高声音,“退后!!!”
“你们不是要活抓我吗?胆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刻自戕于此!让你们抬一具尸首回去!”如同被逼至悬崖的幼狼呲出了初见尖锐的獠牙。
“喝!”
“性子还挺烈。”有人无视卫瓴的威胁上前。
断剑立刻刺破了她的脖子,血像豆粒儿一样鼓出来,顺着流畅的颈线流下,卫瓴的手丝毫没收劲儿,狠决地又往里捅进去。
领头的急了,立马大声制止手下骚动,“等着!”
不爽地说,“让他们说!那小子反正喘不了几口气儿了,死之前让他交代两句,急什么?要断气儿的又不是我们,皇城都让我们打下来了,不差这一时了。”
这些话狠狠剜了卫瓴一刀,她隐忍地咬紧了牙,从衣袖内翻出一块尚且白净的,小心擦杨恪嘴边的血,手下动作小心胆怯,生怕力一用大,他便随风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卫瓴小声儿哽咽,“我对不住你们如此舍命相护,不值得你们搭上命。”
走到今天这步,为何会如此,辩不完,也无处可辩了。可绝对不是这些人的错,他们并非作俑者,却是付出代价的人。
卫瓴半抬头,望向大殿的方向,乌云密压飞檐,要让人透不上气。
这场朝政纷争的权力游戏,真的要踩着累累尸骨爬上去,把旗帜插在尸山的顶端吗?
可笑的是,搅动风云,以天下为局的那些人在高台上谈笑风生,从不低头看淹过脚面的血河,衣袖依然洁白无垢。
杨恪闭上眼,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地摇头,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喉结上下滚动。
“这是……我们的、命。不是你的过失。”
他担忧道,“脖子……”
卫瓴擦掉眼泪,摇头,“没事儿,我没事儿,但是你……”
他大抵以为卫瓴被脖子上的伤疼哭了,却不知她如今心里莫大的悲痛,已经让她像被抽空了。
杨恪嘴角的血根本擦不完,卫瓴的衣角浸满了血,非但擦不去,反而将血抹开了,卫瓴崩溃地蹙起眉头,“快好了,快好了,你别急,快好了……”说到最后终于撑不住,垂下头崩溃地小声哭出来。
他身边的手半抬起又放下,无奈又有些心疼。
“别擦了……脏……”
他平躺在地上望向天空,却说起其他事,“‘忠’、是我会写、的第、一个字……”
“如今、我,我杨家满门,都尽忠了,也算是,是、我们……的归宿,只可惜、还是……没守住。”声音越来越轻。
卫瓴心觉悲壮,“杨家满门忠烈,所有人都忘不了定远侯府。杨恪?……杨恪,你先别睡好不好……”
她害怕。
别留她一个人。
说到这里,卫瓴的眼泪串珠坠下,不然要如何,被俘,然后让敌人羞辱一个到死都不肯降的忠臣良将吗?
她难道不是很清楚吗?即便投降了,他们也会遭受非人的虐待,被作为威胁和羞辱大昭的工具。
留给他们最体面的结局,就是死在今天,死在此处,舍了一身血肉,成全身后之名。
泪水在杨恪衣服上瞬间没了踪迹。
“……杨恪?”
杨恪却没有一丝反应。
“杨恪?!”
敌人缩小了包围圈。
风扬起杨恪潦草的发丝,遮住面上的血污和伤口,他嘴角的叹息似乎还没叹完,随风飘去了远方,去了昔日京都喧闹的定远侯府。
卫瓴别开头,面朝地面,用一只手遮住了脸,双肩颤抖,她悲恸得快要呼吸不上,却只是无声地流泪。
她抬起头,用手抹去泪,双目已经猩红,掰开杨恪的手,剑柄被他握得如炉中的烙铁,卫瓴接过这把剑。
她从地上站起来,秋风吹过广阔丹墀,往日群臣汇聚不在话下,现在留给她的却只有方寸。
“他已经死了,降了吧,少受点儿罪,小姑娘家,你爹干的事儿又不会赖你头上,跟我们走了,将军也不会将你如何。”有人于心不忍,出言劝她。
“那是她老子,怎么跟她无关,不见棺材不落泪,死光了,如何,心里舒坦点儿了?”也有人出言嘲讽。
卫瓴面无表情,收起了脸上的悲戚,抬手,用指尖一点皮肤,把眼角混着血的泪光蹭去,拾眸望去。
冷冷开口,“这不是还没死光,还站着一个。”
声音结了秋霜,刺骨。
她的剑尖直指大地,抬起了她的下颌,凤目矜漠,睥睨、孤傲地俯瞰他们。
王宫的主人,睨视着不请自来,蛮横的不速之客。
秋风扬起了她腰后的青丝。
她一个深宫养大的公主,根本不会武剑,可是哪怕杀不了敌,亦要举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出来几人上前擒她,卫瓴抬起胳膊,袖中短箭射出。
“嗖——”
“啊!”冲在最前面、方才出言嘲讽她的人,措不及防遭了偷袭,他捂住伤眼,鲜血从指缝里止不住地往外流。
卫瓴看了眼地上无声无息的杨恪,苦涩地笑了,留下袖箭傍身,你早就料到她会孤身一人了吧?
可是,杨恪。
秋天太凉了,树叶总是要落的,怎能劝风莫摧残呢。
那人暴怒失了智,举刀就砍,卫瓴抬起剑抵挡,力气敌不过一个壮年汉子,剑刃反砍在了她自己肩头,尚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那人已经一脚重重踹在她腹上。
被巨大的力量踹得飞出两步,闷哼一声,卫瓴用剑撑住地,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一口郁结的血喷在了地上。
她这一刻却觉得通畅了不少。
她直不起腰,靠着心中一口气艰难站起来,用指腹抹掉了唇角的粘腻,凌冽的眸视死如归。
“狗娘养的,将军要活的。”
一个凶神恶煞、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及时冲上前,踹翻了那个独眼儿,“说了要活口,你是要把她当场砍死吗?!”
这时。
一阵起伏的啜泣响起。
躲在暗室里的嫔妃和奴婢被敌军押到了丹墀。
有打算溜走的太监被抓住,太监横眼看了下肩上的朴刀,面上霎时没了血色,两股瑟瑟。
包袱里的金银珠宝掉出来撒了一地。
“这些都是老奴特意孝敬好汉。”哆哆嗦嗦谄媚道。
朴刀之寒从颈间消失,太监松了口气。
“啊——”下一秒,刀从他腹中穿出来。
刀刷得抽出,太监跪倒在地上,一脸惊悚,两眼浑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