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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夜谷槐花缀天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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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半柱香,追上了前方运粮的马车。

      马车上粮袋并不满,用绳固定住,覆了防雨布,卫瓴坐躺在车斗里,一侧是粮袋,一侧是挡板。

      粮车很颠簸,哪怕身下垫了粮袋也要把一身骨头摇散了。

      她将防雨布往身上盖了盖,躺在身后的粮袋堆上。

      天空苍白,风停了,大雪似鹅毛落在她脸上。

      卫瓴伸手搭在自己额间,闭上了眼,雪落在半攥的掌心里,她手指动了一下,并未握住,不肖几秒,那雪自己化了。

      耳边是车轱辘压在沙石上的声儿。

      卫瓴深吸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又慢慢放出去。

      曾经这番姿态,还是荫下乘凉小憩,躺椅铺了清凉的玉席,连枝在旁摇蒲扇,凉水拔出来的地瓜切成了小片,置在她手边的盘子里。
      只等她醒来,踩上鞋,吃着凉西瓜去池上凉亭赏荷。

      连枝在破城那日跟她走散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是否还活着。

      卫瓴慢慢半睁开眼,看向了昭都方向的天空,不知道仰望了多久,天开始旋转,像斡旋的水涡一样吸纳,眼也跟着花了。

      卫瓴低下头,手伸进衣服掏出那个地瓜,看了会儿,剥开皮一口咬下去。

      滞后的甘甜绵密慢慢在口中扩散。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许久未进食了,以至于第一口有些难以下咽。

      等咽下去,又大大咬了一口,像是体内一匹饥渴的饿兽苏醒,来不及咀嚼就要吞咽。

      豆沙一样的地瓜瓤化在了嘴里。
      荤鲜如一品麒麟鲈,清贵如雪霞羹,何等山珍海味她未尝过,却没有哪个带给她如这口地瓜一般的满足。

      卫瓴一瘪嘴,鼻头猛地一酸,豆粒儿一样的泪珠子砸在了地瓜上。
      苦涩像洪水一样泛滥,喉咙好像一下被扩大了,胀得发酸,以至于她都尝不出味道了,只是知道自己在吃,在咀嚼。

      纵使再多苦难她都能忍,可是口里进了吃食,她高筑的城墙那一刻仿佛轰然倒塌了,最朴实、根植于地的粗食,带着泥土的气息,给她麻木的灵魂狠狠一击,把她拉回了人间,把她脸上的面目捣得稀巴烂。

      她才想起来,她是会饿,怕疼的。

      原来她现在身上的伤不是不疼,只是她来不及,来不及舔舐自己的伤口,来不及让软弱的眼泪泛滥成河。

      无人注意处,混着发咸的眼泪,卫瓴越来越大口地吞那个地瓜,最后竟将自己呛到了。

      “咳咳咳。”

      卫瓴坐起身,用手背抵着唇咳,边咳还将口中那口地瓜咽下了。

      附近的士兵看过来,卫瓴把自己的脸偏向粮袋那侧,不想被看到狼狈一面。

      终于缓过来劲儿,卫瓴一把抹干净脸,扒开剩下的皮,开始慢慢的嚼。

      外皮干韧,内芯软糯,粘稠的橙黄糖心甜得像蜜。

      “给。”

      正吃得仔细,卫瓴咬着地瓜抬起头,眼底尚有些泛红,警惕之下浮现些许懵懂的茫然。
      赵显骑在马上,递过来一个水袋,又改为将臂上的大氅和水袋一并递上前。

      卫瓴伸手接过。赵显一句话没说,又回去了队伍前面,跟在尉迟玄马后。

      卫瓴的视线落在大氅上,拧开水袋喝了口水,顺下去干噎的地瓜。

      队伍前。

      “将军,已经给她了,没什么事儿,就是吃地瓜噎着了,应该是吃急了。”
      尉迟玄点了下头。

      “那能不急吗?连顿饭都不管。”李不扬嘀咕着吐槽,被刚才的赛马折腾得不轻,慢下来也还没缓过来劲儿,就差口吐白沫,“我那地瓜先记你俩账上。”

      “什么地瓜?我没吃。”赵显不认冤枉帐。

      “你家将军知道,他认就行,你还欠我俩兔子呢,哦,今天赭飞可是又赢了,别忘了去搂首蓿草,现在你是各欠我们人、马一顿饭。”

      赵显不吱声儿,李不扬驱马赶上尉迟玄,与他并排。

      “脾气挺倔,跟我的赭飞都有得一拼了。”李不扬对尉迟玄说,“给小姑娘点好脸色,温柔一点,逼急了,出事儿了怎么办,好在她现在是把注意力放在怎么杀你上了,不然这一路根本防不住她自戕,捡块石头都能砸个脑残。”

      尉迟玄没反驳什么,李不扬便继续说下去,“一上路,到翠峰也就是眨眼功夫,她现在身体很差,要想让她好好到那,得想法子养养。”

      “行军怎么养?路途颠簸,总不能为她再拖行程。”赵显接过了话头,“一个战败国的俘虏,难道还要好酒好菜供着吗?军中何人吃过好的?”

      李不扬靠过去,扬手朝他脑瓜子上一个爆栗下去,“我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吗?”

      “踩了尾巴似的。”李不扬恨铁不成钢,“她是什么穷恶之徒吗,逮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儿发狠?这就是你家将军教你的?”

      赵显捂住脑袋,敢怒不敢言。

      “夫人早便说了,好生带回去,如今这样怎么交差?一身病,若是个温顺的还好,倔成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己抹了脖子。到时候跟个破娃娃似的扔回去,说胳膊腿儿全着呢,气儿也还留了一口?”李不扬头疼得要命。

      “这些都是我做的,将军根本不知情。”赵显背上锅,把尉迟玄摘得一干二净。

      李不扬深感无语,大大吸了口气,平缓情绪,“谁不知道你就是你家将军屁股后面的影子,他不知道——?他连你腚上几颗痣都一清二楚,他不知道你折磨秾华?况且你俩有什么仇怨,你叫人怎么信?”

      “说了让你闲暇多看些书,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迟早要栽跟头,等回了朔陵峪,阿曜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的眼放在你身上找突破口,你如何,把他们全杀了吗?”李不扬挑高双眉问。

      “他们要是胆敢碰将军,我杀了他们给将军下酒又何妨,我杀的人,又不差这一两个。”

      “你家将军,什么时候还吃人肉了?”

      “……”赵显立马犯错了地看向尉迟玄,低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尉迟玄习以为常,两股缰绳合在一处,攥进手里,冲李不扬说,“想怎么养,你看着办就行。”

      沮丧的赵显落后了半步,尉迟玄回头,“下次说不过他就动手。”

      赵显抬起头,顿时提起了精气神儿,不再是方才霜打茄子的蔫巴儿样儿。
      赵显嘴上功夫远不及李不扬,身手上却是占尽上风。

      “狗咬吕洞宾……”李不扬气得把袍袖一甩,调马就要离远些。

      “卫瓴,别让跑了就行,见到卫锨之前我不为难她。再说,我不过将她吊起来片刻,又……”

      在她眼前杀了姜掩。

      折了她的腕。

      说了些狠话……

      随着回忆,尉迟玄表情沉沉地默了一下,最后有些别扭,拧起了眉,没脸捋下去。

      李不扬见他沉默了,唏嘘不已。
      “便是其他的先不提,单是姜掩——这一桩,就够你吃一壶,你和公主算是结下了个大梁子,她以为那姜小子为了救她,死了。”

      “你知道什么概念吗?那小子在宫里当伴读时,肯定和卫瓴有交集,两人本就有交情,这下好了,为了救她死了,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结儿了。”

      越说尉迟玄脸越黑。
      李不扬铺垫得也差不多了,开始说真正想说的,“姜掩如今没了从前的瞻首忌尾,做事越发不留余地,他本来就不是池中之物,如今昭都拿下了,夫人虽是还没说什么,我们该提前做点儿准备了。”

      尉迟玄什么都没说,但墨瞳绞得深沉,内有暗流涌动。

      尉迟玄:“那二人知道卫瓴身份,已经单独提出来了,你去一趟,把姜旭的骨灰给姜沅送去。”

      李不扬面上一震,随即果不其然地挑起一侧眉头,点头,“行。”

      尉迟玄扯缰绳出去,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到时候看你将卫瓴养成什么样儿。”

      尉迟玄和赵显先走了,李不扬抓了抓耳朵,“这下好喽,多管闲事,没吃先撑上了。”

      “哎哎,不是说你,不是说你。”马儿跺了两下蹄子,李不扬赶紧俯下身捋毛,“你英明神武。”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呦……”他晃悠着骑马向前。

      -

      太阳彻底下山,风雪也停了,军队隔几米燃起了火把。

      雪积得并不厚,未对行程造成太大的影响,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行人经过了一处山谷,谷口陡然变得狭窄。

      这时赵显叫醒卫瓴可以下去了,天已黑,粮车颠簸,她精神不济,昏昏沉沉魇住好几回。

      卫瓴依言下了粮车,裹紧了身上的玄色大氅,捋顺青丝。

      “让开,让开。”领队遣散众人让出路。

      尉迟玄的马慢下来,往谷中进。

      “这儿行,避风。”李不扬仰着头一边看一边说,“妙,两脊如龙虎对峙,藏风聚气之所。”

      赵显不认同,直言,“要是有人来犯,拿了上方守卫,谷里之人直接就成了瓮中之鳖。”

      李不扬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小葫芦,仰头灌一口,“我先去前看看,你们在这儿等会儿。”策马入了谷。

      卫瓴仰头看上去,两侧崖壁陡峭嶙峋,枯树扎在岩石中。
      光线暗,崖顶隐约有人影,依稀辨出是肃国士兵。

      路上趁着清醒的时候,她将一切不动声色收于眼底,肃军分拨赶路,应是相继行进,轮流休整,如此下去,前营预警,后营可支援或迂回包抄。

      卫瓴收回目光,尉迟玄竟停在谷口等她。

      卫瓴不紧不慢过去,没加快步子,尉迟玄转身策马走了。

      等卫瓴绕过一处弯,发现尉迟玄已经下马坐在了凸起的崖石上,玄驹在一旁的地上嗅。

      赵显蹲在尉迟玄身前,拿树枝子在地上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卫瓴自觉没近前,离他们二十几尺远的地方找了块大石头落脚。

      去山壁脚下的灌木枝里拽了拽,枝皮尚鲜,根扎得极深,她只能从杂草里抽出根枯枝子,用没掉光叶的枯枝扫了扫石头上的雪,捋好大氅下摆,坐下。

      有不少士兵从谷中穿过,手里拿着物什,俱是行色匆匆,卫瓴在一个较宽的山凹处,与他们有段距离,极是清净。

      她将方才那根枯枝子拾起,折了一段尚算结实无杂枝的,弯腰撩起一块衣摆,隔着布料攥住树枝去了毛刺,弄了根粗陋简单的发簪,手绕到身后,挽住了长发,以簪固住。

      有什么轻轻掉在了卫瓴发上,她仰头看去,一轮银白的月弯在山谷上方,繁星如撒了珍珠。

      又掉在了她面颊上,抬手抚掉,手中竟留一粒槐花,寻其源,对面陡峭崖顶一槐树。

      月光如同流泻的银白江水,将山头的灌木勾出黑影,风略过,枝叶的黑影徐徐摇曳,未化的雪抖落到了谷下,槐花如同细雨纷纷。

      她伸出手,接住一颗洒落的槐花。

      卫瓴不由得失了神。

      原来,天地,这么大。

      兴许人的心比这天地还要广阔,也未尝可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夜谷槐花缀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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