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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玉面阎罗破夕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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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陛下在哪,别杀我,我会的很多,掌上舞不输赵飞燕,我可以给诸位将军散闷儿!”昔日恩宠泼天的珍妃吓破了胆,腿软到站不起,只能被人拖行,珠斜髻散,掉了一只鞋。
奴婢缩做一团瑟瑟发抖。
“害人成性,为了自己,不惜把秾华逼出去诱敌,如今枷锁加身,都是因果报应,莫怨天地不仁。”敬妃对珍妃冷讽。
余下妃嫔、奴婢恐惧地低下了头,生怕祸及自身。
珍妃闻言一阵冷笑,扯起嗓子喊,“还有脸说我?你不是那贪生怕死的,你怎么不替了她,啊?还不是眼睁睁看她出去,现在又装什么大义!我后悔的就是,没把你和连枝那个贱蹄子,一块赶出去,累我平白遭难!”
“呸!不知廉耻,面皮老得弹不穿!”敬妃的嬷嬷破口大骂。
“都给我闭上嘴。”敌人烦躁得把刀锋往下压,恶狠狠威胁她们,“闭上嘴,再叨叨,一刀抹了你,趁早送你投胎去。”
卫瓴在人群里看了一圈,却并没找到自己的贴身宫女连枝。
与敬妃对视上,卫瓴朝敬妃摇了摇头,敬妃苦涩地一笑。
敬妃将眼神挪开,不再看卫瓴,竟是万念俱灰了般,面对敌军和锋利的刀刃,痴痴笑起来,哼唱:
“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哼出的调如断弦裂帛。
卫瓴眼中是心疼和震撼,敬妃如今是没打算活了。
果见其主动朝颈上的刀锋撞去,血溅当场。
“娘娘!”
谁见昔日蒂莲抱香,零落点清波,涟漪徐徐,可怜一世浮光终为幻。
敬妃的嬷嬷夺过刀杀敌,混乱中谁的刀没入她的血肉,竟是殉主而去了。
敬妃的哼唱在卫瓴的耳中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这一刻,她一下看淡了过往宫里的明争暗斗,在倾覆和生死面前,原来一切都成了空。
她们都是残破屋檐下,被雨打湿的燕子。
……
“嗖——”
凌空凤啸。
众人皆看去,一支利箭划破苍空,射断了昭国的旗杆,旗和断杆一起掉在地上。
折断的还有昭国早已佝偻的脊梁。
终是岁贡饲豺狼,坟茔自挖。
卫瓴望着已空了的高处,她转头,眼睛一道僵硬、缓慢地转过去。
越过层层黑甲,尉迟玄从宫门进来。
他长身立于马上,单臂将弓收回身后。
一手抓缰绳,身披玄铁甲胄,右臂上缠了破阵红绫,玉面修罗一般阴沉冷恻,扫来一眼,活像寺外剥了彩漆的修罗,杀伐狠戾。
卫瓴只觉喘不上气,隔着人群和翻飞的旌旗,生接了这一记眼神。
“将军,那狗皇帝已经逃了,在暗室里找到了这些女人和三个小儿,方才这女人自己撞刀上殒了。”
“将她好生葬了。”尉迟玄挪开与她对视的眼,说。
卫瓴生恨的眼死死钉在他身上。
小兵应道,“是。殿内只有没来得及收拾的金银玉器,并未发现玉玺和印绶,抓获这些小儿里,一人是那昭王的十四子。”
“十四子?带过来。”尉迟玄有些兴趣。
“过去,将军要见你。”
一人被推搡过去,七八岁的小儿,形瘦神清,站定后,生厌地挣开肩头推他的手,向马上之人不卑不亢看去,目中毫无惧色。
尉迟玄问,“你是卫靖的儿子?”
小儿一言不发。
尉迟玄并未在意,而是手一挥,吩咐手下,“把这些人一并带走。”
另一人从宫门外赶来,跪俯马下汇报,“将军,城外那些人正携了家财夹道跪迎我军。”
尉迟玄遣退了他,终于观蚁般看向不远处哭啼啼的女眷,眸底尽是冷漠、无情,一众战俘在他眼中仿佛就是飞灰和丧家之犬。
“将军,蒙副将私自带兵去追击昭王一行人了,是否派援军跟上?”有个青年骑马过来,一脸愁容地在尉迟玄身边问。
尉迟玄阴晴莫测,“不必。”
他将弓横在马前,“让李不扬带支队伍,绕道无极山去颍州,在城外扎营驻军,待使臣出城,没我军令不得擅动。”
“是。”青年领命欲策马先去,被尉迟玄叫住,“等等,拿了这十四皇子的坠子给李不扬送去。”
青年下马,一把拽下小皇子腰间玉佩,“得罪了。”刻不容缓地翻身上马离去。
不知哪个士兵扯着嗓子,声音在喧杂的丹墀上空炸开,“将军说了,众将士破城有功,除了大件和充公的,这宫内有瞧上眼的零碎全拿上,权当给咱兄弟们出生入死的奖赏了!”
众人一阵欢呼,震响手中的刀,“好啊!跟着将军有肉吃!”
尉迟玄侧身从马侧箭袋抽出一支羽箭,长指勾弦,瞄准了一处。
正是秾华公主,卫瓴。
卫瓴提剑一步步走来,肃国兵立马在尉迟玄马前拦起人墙。
她看到在弓箭后尉迟玄的脸,冰冷疏离,阴鸷如鬼,他在观察她,像蛇在咬人之前不动声色地吐信子。
“别动!”包围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跟着她不断向后退。
她一直走到断旗处停下,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旗帜,缓缓掸掉上面沾的灰尘,露出旗上的“昭”,回去跪坐下,将旗盖在了杨恪破烂不堪的衣衫和身体上。
卫瓴抬起头,环顾半圈地上横满的尸首,疲惫、暗淡的眼底透不出一丝光。
她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布条拉开,轻轻系还在了杨恪的手腕上,手摁在剑柄上,扶地慢慢站起身。
一阵风刮过,嫣红的枫叶在地面上移动,与她染血的裙摆纠缠在了一起。
发丝掩上卫瓴尽是血污的面,她露出一抹淡笑,连宫缎都为她褪尽了浮华。
微启干涩的唇,“无力覆水火,却知覆巢之下无颜苟活,此身沉江化精卫,夜夜衔石撞宫门。”
抬起剑搭于项间,在士兵冲上前,毅然决然用力刎去。
“嗖——锵!”
飞来的疾箭生生将她手里的剑震飞了,箭矢划破了卫瓴的耳骨,撞偏之后钉进柱子里,尾羽还在嗡嗡地震。
卫瓴被那一股力带得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脖子上是一道洇血剑痕,虎口震得生麻,衔恨地望去,她没看错,方才尉迟玄的箭头瞄准了她的胸口,他眼里有杀意,但不知为何,他最后射出那箭却打偏了她的剑。
周围士兵急忙上前把她跪摁在地上。
“当心,她袖子里藏了弩。”方才那个刀疤汉子声线粗犷如洪钟。
几乎是同一瞬间,卫瓴袖中箭射出,发出一声风鸣。
细短的金属箭穿破了空气。
尉迟玄偏过头去,箭从他头边擦过,一缕青丝被截断,自耳畔飘下,羽毛似的,飘飘荡荡落在了石板上,轻若无物。
他低头看向地上那一缕断发,侧过头来,视线落到卫瓴绝美的面上,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剑已脱手,袖箭也被拆了,卫瓴被钳制住。
尉迟玄把弓和缰绳一并攥在手里,目光只是清浅扫过,并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全绑了带走。只搜宫里的零碎,要是有碰城里百姓私产的,当场军法处置了,不用来报。”
策马出去几步复回身,“把秾华公主手脚捆了,卸了下巴……算了,直接打晕抬回去,别让她半道儿上死了。”
“属下遵令。”
尉迟玄交代完一拽缰绳御马离去。
不知为何他未戴头盔,或许在战乱中被挑飞了,高马尾在背后随秋风扬散开。
她认得他的,肃国的尉迟玄。
少年将军,当真是好不风光,她却要做那阶下囚。
“尉迟玄!”
卫瓴嘶声喊道,似杜鹃啼血。
“你今日不杀我,留一线安不知他日你如夫差,悬首姑苏城门!”
尉迟玄果真停下,转过马首,见那秾华虽跪着,仰起的脸孤傲冷倔,血污在她的右脸上,贯穿了她的眼尾,宛如一道血泪,她忽的扬起一抹刀锋淬毒般的冷笑。
“暴政强敛,严刑峻法,我观肃国的气数亦有绝日!留我一日,我便一日等着看那铁骑踏破重演。”
尉迟玄微哂,勾起了一边嘴角,眼底无限嘲讽,她竟觉得,他俩只有家国之恨。
他的双眸如古剑鞘上的墨玉,说,“公主适合吟诗作对,不适合放狠话。”
他猛拽缰绳出了宫门。
无边夜弥漫,尸横遍地,寒剑立冢。
冰凉顺着石板侵入卫瓴的膝盖,像掉入了腊月的冰窟窿一样,太阳穴却胀得要裂开,双目赤痛、猩红。
卫瓴恨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咬破尉迟玄的喉咙,用饮血的刀斩尽来犯者。
他不肯她死。
他要辱她,用她昔日的尊贵羞辱软弱的掌权者。
让她成为耻辱的象征,将她钉在耻辱柱上受世人口诛笔伐。
百年后,哪怕朝政的更迭已被淡忘,她的蒙垢、荆钗之辱还在茶前饭后反复被咀嚼。
卫瓴死死咬住唇,血腥味在她的口腔里散开。
叛国的宦官善谄媚邀功,捏她的下巴,死活掰不开,扬手要框她,“休想咬舌,还敢瞪洒家?当你还是高高在上的秾华公主呢?”
刀疤汉子踹倒了这无根人,高骂,“滚,轮不到你这没根儿的在这耀武扬威。”
嫔妃和奴婢被粗鲁押下去,哭嚎载道。
“秾华公主,得罪了。”汉子话还未罢,眼疾手快一个狠厉手刀。
视野模糊,天边好像有孤雁南去,飞出了那宫墙,卫瓴瘫软下去,陷入了昏迷。
自此。
昨日皇室明珠,今日未亡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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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黑。
身后有兵杀来了,刀刃贴后背而过,寒气激得卫瓴汗毛倒竖。
“拿命来。”
“你父皇自逃就没打算你活,乖乖受死吧。”
“杀!!杀了龙椅上的黄袍老儿。”千军万马攻城声震耳欲聋。
“捉拿公主有赏!”
“找到了,那公主藏在这呢!快来啊!”
卫瓴魇在梦里狂奔,掉了金钗玉坠,青丝半散。
不知何时,她身上的轻纱白绫裙成了艳如石榴的绛纱裙,卫瓴见了洪水猛兽似的拼命擦拭,血色越发浓,她便发了疯撕扯。
“不要,不要,别沾在我身上,不是我杀的人。”
“你为什么不肯信我?”杨恪不知从哪里出现,身上插满了剑,他一脸痛恨地逼近,“就是因为你卫氏不辨忠奸,才会失了这天下!如今又拿出这副样儿,还指望谁来救你?”
卫瓴向后退,刚要开口劝他冷静,暗处却突然伸出一只覆甲手臂,掐住了她的喉咙。
卫瓴要窒息,眼前出现一个人影,赤瞳,披发,冷漠阴狠的脸仿佛正从水面下渐渐浮出来。
尉迟玄单手将她掐起来,高过他的头顶,他分明仰起头看她,眼神却居高临下、睥睨桀骜,口中吐出冷言。
“你不准死,我要你亲眼看——我奉上的这江山易主、王权更迭。”
卫瓴脚下失重,抓住脖子上的手,嘴里像赌了东西,死活发不出声音。
卫瓴猛然睁开了眼。
赫然一双兽目在面前,兽目中的寒光似刀刃,又似未烬的野火。
那兽光润毛发如墨,厚密如针,见她醒来,露出了獠牙。
卫瓴大惊失色,口中塞着布,咸臭汗味令人作呕,几欲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