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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07的灯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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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戏曲学校的宿舍楼像一座沉默的堡垒,矗立在渐浓的暮色里。整栋四层小楼,只有二楼转角的那扇窗户,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像是茫茫夜色里唯一的灯塔。
那是207寝室,言笑聆的房间。
这一年来,每逢周末,当同学们欢天喜地收拾行装回家时,言笑聆总会默默退到窗边,假装专注地温习戏文。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她才轻轻松一口气,却又被更沉重的孤独感包裹。
起初,她也是盼着回家的。记得第一个周末,她像只欢快的小麻雀,一路唱着新学的戏文跑回那个熟悉的小区。可推开家门的瞬间,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母亲江沐漓冰冷的目光。
“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眼里只有那些唱戏的。”母亲的声音像冬日里结冰的河面。
晚饭时,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一家三口隔在三个世界。言笑聆低头数着碗里的米粒,听见母亲放下筷子的声响,然后是那句她已经能倒背如流的话:
“言笑聆,你太让我失望了。告诉你多少次别考戏校!唱戏有什么出息?凭你的成绩考个重点高中不好吗?”
父亲言鹏闷头喝酒,一言不发。这样的场景,成了每个周末的固定剧目。
真正击垮她的,是那个深秋的夜晚。
她记得那晚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她听见客厅里压抑的争吵声。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言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母亲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变得颤抖:“你让女儿学戏,不就是忘不了你那个唱戏的初恋吗?你得不到她,就在女儿身上找她的影子?”
言笑聆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紧紧抓住门把手,指尖掐得生疼。
“对,你说得没错!”父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江沐漓,你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要不是看在女儿份上,我早就……”
后面的话,言笑聆听不清了。她只看见父亲抓起外套摔门而去的背影,那么决绝,像是要永远逃离这个家。
那晚之后,一切都变了。
第二个周末,同学们兴高采烈讨论回家要吃什么好吃的,言笑聆默默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三师姐宁馨好奇地问:"笑聆,你不回家吗?"
“嗯,这周要加练《锁麟囊》的新唱段。”她撒了谎,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第一个独自度过的周末格外难熬。白天的练功房还好,有熟悉的唱腔和脚步声作伴。可一到夜晚,整栋宿舍楼空得让人心慌。她一个人打水,一个人洗漱,连脚步声都有回音。
后来,她学会了开着台灯睡觉。那盏旧台灯是师父方雨秋送的,灯罩是淡淡的鹅黄色,亮起来时,整个房间都变得温暖起来。
有时半夜醒来,她会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发呆。那些光影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母亲紧抿的嘴角,一会儿像父亲离去的背影。这时她会把被子拉过头顶,在心里默背新学的戏文,直到困意再次袭来。
最难过的是节假日。中秋节那天,师姐们都被家人接走了,整个楼层只剩下她一个人。傍晚时分,她独自爬上宿舍天台,看着城里万家灯火依次亮起。远处不知哪户人家在放烟花,绚烂的光点在空中绽放,又迅速熄灭。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会把她扛在肩上看烟花。母亲在一旁笑着递来月饼,那时的月光很温柔,不像现在这么清冷。
"湘灵啊湘灵,你也在想家吗?"她轻轻对《锁麟囊》里的女主角说话,声音在夜风中散开。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擦掉眼泪回头,看见大师姐宋希希提着月饼站在楼梯口。
“猜你就没回家。”宋希希笑着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师父让我来的,她说今天的月饼特别甜。”
那一刻,言笑聆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深秋的夜晚越来越长,207的灯光亮得也越来越久。
言笑聆在那盏灯下,找到了自己的安宁。她开始享受这种孤独,甚至有些依赖。在这里,她不用面对母亲失望的眼神,不用猜测父亲目光里的深意。她只是言笑聆,一个普普通通的戏校学生。
她发明了很多消磨时间的方法:给每一件戏服绣上名字,整理师父上课的笔记,甚至开始写日记。日记本的扉页上,她用工整的字迹写着:【我要成为最好的青衣,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某个雨夜,她在日记里写道:"今天练《春闺梦》时,师父说我的眼神里有故事了。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确实,我再也唱不出从前的天真了。"
台灯的光晕洒在纸页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窗外雨声淅沥,像是为她的独白伴奏。
渐渐地,她发现夜晚的练功房别有韵味。没有旁人的注视,她可以尽情尝试各种演绎方式。有时一个转身,一句唱腔,她能反复琢磨整个晚上。
某天,她练《武家坡》到深夜,完全没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人。直到休息时抬头,才看见师父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师父!”她慌忙起身。
方雨秋走进练功房,轻轻拂去她额角的汗珠:“这么晚还不休息?”
“我……我想把这段练好。”
“学戏要慢慢悟,急不得。”方雨秋的目光温柔:“就像成长,都需要时间。”
那一刻,言笑聆突然明白,师父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孤独,她的挣扎,她深夜不熄的灯光背后藏着怎样的心事。
冬至那天,父亲突然来学校找她。他站在宿舍楼下,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笑聆,回家吧。”父亲的声音沙哑:“你妈妈她……也很想你。”
言笑聆看着父亲斑白的鬓角,突然发现他老了很多。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看戏,散场后把她背在背上,一路走一路唱。那时的父亲,肩膀很宽,歌声很亮。
“爸,你别担心,我在这里很好。”
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学戏,别辜负了……你自己。”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言笑聆没有哭。她转身走进练功房,继续练一个身段,她忽然理解了什么是“人生如戏”。
夜深了,207的灯光依旧亮着。那盏灯见证了一个少女的成长,也照亮了她独自前行的路。而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都化成了戏文里的唱词,在每一个深夜里,轻轻回荡。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学会与孤独和解,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一盏灯。而那盏灯,终将照亮前路,无论它通向何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