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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再见,笑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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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了,言笑聆现在依然会在深夜加班时,无意识地用指尖在桌面上轻敲着那仿佛刻在骨髓里的锣鼓点。显示屏的光映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广告文案的标题改了又改:“绽放你的美”“定义新时尚”……这些空洞的词句像一层又一层的粉彩,遮盖着她内心深处那个曾经水袖翩翩的少女。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彻夜不息的霓虹。如今,她是优秀的文案策划,住在母亲江沐漓精心挑选的高档公寓里,用着母亲认可的护肤品,甚至连交往对象,都要经过母亲那一关近乎苛刻的审视。她的人生,像一件被精心包装的商品,陈列在安全的橱窗内。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深夜。言笑聆为了一个紧急项目加班,她打着雨伞在路边等了二十分钟,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她疲惫地钻进后座,报出地址,便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模糊了外界的光影。
“师傅,麻烦前面路口左转。”她下意识地指引着路线。
司机没有应声,只是默默打了转向灯。
或许是觉得车里的气氛过于沉闷,司机打开了车载CD机。一瞬间,CD里飘出一段熟悉的京剧《锁麟囊》选段:“春秋亭外风雨暴……”
言笑聆猛地睁开眼,透过后视镜,她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明亮,眼角已多了几分成熟,但眼神深处的东西,却让她心跳骤然加速。
“三师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轻得自己都难以置信。
出租车缓缓靠边停下。司机转过头来,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十三年的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言笑聆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溪远,戏校里那个总是安静练功、会在她踢腿不稳时默默伸手护一下的三师哥。
“笑聆?”溪远的声音里满是惊讶,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这么巧。”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像是为这场意外的重逢敲着急促的锣鼓点。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窗外雨幕如织,室内灯光温暖。
“后来我就没再唱戏了。”溪远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你应该还记得吧?当年我告诉过你,我父亲入狱,母亲受不了打击,精神时好时坏。我实在是学不下去了,在你退学一个月之后,我也退了。”
言笑聆静静听着,指尖却微微颤抖。她记得溪远当年的风采,老师都说他是唱武生的好料子,身段漂亮,嗓子也好。谁能想到十三年后,他会在深夜开着出租车,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疲惫。
“你呢?腿伤好了吗?”溪远忽然问道,眼神关切。
言笑聆怔住了。她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个让她被迫离开戏校的腿伤。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练功房,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她一遍遍练习着踢腿,而溪远总是在不远处扎马步,偶尔投来鼓励的目光。
“就算是好了吧,只是遇到阴雨天还会疼,也不能再唱戏了。”她轻声说,心底涌起一阵酸楚。
溪远的目光望向窗外的雨夜:“我记得你最爱演薛湘灵,每次唱到‘春秋亭’,眼里都有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那时候我们几个师兄弟私下都说,言师妹将来一定会成角儿。”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言笑聆想起那个青涩的自己,想起练功房里的汗水与泪水,想起每次累得想哭,溪远总会默默递来一瓶水,却从不多言。
“师妹,你当年退学之后我就没有你的消息了。这些年,你还好吗?”溪远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挺好的,”言笑聆勉强笑了笑:“在申城读的大学。毕业后就回来了,现在做平面设计和文案企划。师哥,阿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还有叔叔应该出狱了吧?”
“我妈还是老样子。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得常年吃药,我爸现在和我开一台车,他白班我夜班。”
“师哥,你受苦了。”言笑聆的声音带着哽咽。
溪远见她眼眶红红的,连忙安慰道:“都过去了,没什么苦不苦的,日子总要过下去。”他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你现在挺好的,工作稳定,看起来也过得不错。”
“还行吧,”言笑聆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就是按部就班的生活,平平淡淡,没什么波澜。”
“其实……”溪远忽然有些局促:“那时候我很想多和你说说话,但总是怯场。怕你烦我……”
他没有说完,但言笑聆懂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流转,像是迟到了十几年的告白,在这样一个雨夜,轻轻掀开了帷幕。
她抬头看向溪远,鼓起勇气问道:“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以后……以后我打车可以找你。”
溪远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点头:“好啊。”他拿出手机,和言笑聆互加了微信。
从那晚起,言笑聆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束久违的光。她开始在下班后特意叫溪远的车,只为那短短十几分钟的相处。他们聊戏校的往事,聊那些严厉又可爱的老师,聊彼此错失的十几年……
溪远开车时总是很安静,但言笑聆发现,他会在车上放很多京剧的CD碟,会在等红灯时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节拍。京剧的魂,从未真正离开过他。
“有时候深夜开车累了,我会哼上两句。”有一次,溪远不好意思地承认:“乘客都当我是个怪人。”
言笑聆却觉得眼眶发热。她想象着那个画面——深夜的出租车内,一个为生活奔波的男人,轻声哼唱着曾经的梦。这比任何悲剧故事都更让她心碎。
他们的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萌发的。像一个迟来的春天,虽然错过了最好的时节,却依然倔犟地开出了花。溪远总是很细心,记得她爱吃的点心,会在下雨天提前准备好伞,会在她加班时默默等在楼下。
但他从不敢越雷池一步,连牵手都显得小心翼翼。直到某个夜晚,言笑聆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发现那曾经舞枪弄棒的手,如今已布满茧子。
“我不在乎你开出租车。”她轻声说,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溪远却苦笑:“可我在乎。我配不上现在的你。”
这句话刺痛了言笑聆的心。她明白,不是溪远配不上她,而是这个世界的标准太过残酷。
果然,当母亲江沐漓发现这段恋情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出租车司机?戏校辍学生?爸爸还坐过牢?”江沐漓每问一句,声音就提高一度,面容因愤怒而扭曲,“言笑聆,我辛辛苦苦培养你,不是让你去扶贫的!”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透过公寓的落地窗,照在光洁的地板上。言笑聆站在母亲面前,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挨训的时光。
“妈,溪远他人很好,而且我们曾经是同学……”
“同学?”江沐漓冷笑一声:“你和他早就不在一条路上了!我让你读大学,让你进广告公司,是为了让你摆脱那个圈子,过上体面的生活!”
言笑聆怔住了。她从未想过,母亲对自己戏曲背景的厌恶如此之深。
江沐漓站起身,走到女儿面前,语气稍微缓和,却更加不容拒绝:“笑聆,你从小就不懂得什么是为自己好。当年若不是我逼你放弃戏曲,你现在可能连饭都吃不上。听妈妈的话,和那个人断了。”
言笑聆看着母亲那双眼睛,里面却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执念。江沐漓一生好强,九年前离婚后,更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她要女儿活得体面,要女儿摆脱一切她认为“低贱”的出身痕迹,包括那个曾经让她骄傲的戏曲背景。
接下来的三个月,成了言笑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江沐漓动用了一切手段:每天不间断的电话轰炸,亲自到公司楼下等她下班,甚至以健康相威胁。
“你是不是要逼死妈妈才甘心?”一次激烈的争吵后,江沐漓泪如雨下,“我这一生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就这样报答我?”
言笑聆看着母亲哭红的双眼,心如刀割。她明白母亲的孤独与不易,那些年母亲兼好几份工供她读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是每当她想起溪远,想起他沉默的温柔,想起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个纯粹的世界,她就无法轻易放手。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看着天花板。一边是母亲的期望和世俗的成功标准,一边是内心真实的渴望和迟来的爱情。她像是被撕裂成两半,每一半都在流血。
那天,他刚结束一轮长途载客,满脸疲惫,却还是对她温柔地笑着。言笑聆忽然注意到他车里放着一张破旧的老照片,已经泛黄,照片上是言笑聆十四岁的时候,那扮相是《六月雪》里的窦娥。
“累的时候看看,就当是做梦了。”溪远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那一刻,言笑聆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意识到,溪远不仅承载着自己的梦想破灭,还默默守护着她放弃的戏曲梦。这种无声的懂得,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打动她。
然而现实的压力与日俱增。江沐漓开始频繁安排相亲,对象都是她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有一次,言笑聆被迫与一位律师见面,对方侃侃而谈自己的收入和职业规划,她却只觉得那些话语空洞而虚幻。
那晚她给溪远发信息:“我想你。”
他回得很快:“我也是。但不要为难自己。”
他总是这样,从不施加压力,却让她更加心疼。
一个寒冷的冬夜。江沐漓高血压发作,头痛欲裂,被送进医院,虽然并无大碍,但医生严肃地告诫言笑聆:“不要再刺激你母亲了,她的情绪对病情影响很大。”
守在病床前,言笑聆看着母亲苍白的睡颜,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母亲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在那个她无法控制的世界里。
第二天,言笑聆约溪远在他们常去的江边见面。寒冬的江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我们……分手吧。”她说出这句话时,异常平静。
溪远沉默了很久,久到言笑聆以为他会拒绝。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有种早已预知的悲伤。
“我理解。”他轻声说:“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阿姨。”
没有争吵,没有纠缠,就像他们之间的一切,总是这样安静而克制。溪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言笑聆:“本来想等你生日时送的。”
盒子里是一枚精致的蝴蝶形胸针。
“再见,笑聆。”溪远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入冬日的寒风中。言笑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
回到医院,江沐漓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变化,满意地笑了:“这才是我懂事的好女儿。”
言笑聆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顺从地喂母亲喝汤。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灵魂中的某一部分已经随他远去,留下的只是一个顺从的空壳。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言笑聆继续做着她的广告文案,住在母亲认可的公寓里,和母亲认可的“优秀男性”约会。她表现得体,举止优雅,完全符合江沐漓对“完美女儿”的期待。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深夜加班回家,独自坐在出租车后座时,她总会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期待着能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
一年后的春天,言笑聆在一次行业颁奖礼上获得了最佳文案奖。她站在聚光灯下,接过奖杯,面对台下热烈的掌声,得体地微笑着。
获奖感言是江沐漓亲自帮她修改过的,充满了感恩和励志的字句。但当她开口时,却鬼使神差地加了一段自己的话:“感谢生命中所有路过我舞台的人,是你们让我明白,有些旋律即使断了弦,依然会在心底回响。”
台下掌声雷动,没有人真正理解这段话的含义。只有言笑聆知道,这是她对那段逝去感情和梦想的无声告别。
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来到江边,从包里取出那枚蝴蝶胸针,轻轻别在衣领上。江风拂过,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胡琴声,像是青春的回音,又像是梦的余韵。
她终究把自己变成了母亲期望的模样,只是内心深处那个爱唱戏的少女,永远停留在了十几年前的练功房里,等待着永远不会响起的开场锣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