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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   那次之后,文佑夫对小太子的态度,确实不一样了。

      小太子赵宥庭说不上来具体哪儿变了。但他觉得,文先生看他的眼神,好像没那么冷了。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些。

      他为这个变化偷偷高兴了好久。

      文佑夫自己也调整了想法。他想,皇帝还肯让自己教太子,也许……算一种没明说的看重吧。

      看着眼前的小皇子一天天懂事明理,他觉得,这样教下去,似乎也不坏。

      很久以后,文佑夫才偶然知道真相,这并不是什么皇帝的看重。

      是当时还是皇子的赵宥庭,在先帝寝宫外的石板上,咬着牙,跪了近两个时辰。

      先帝当时正在气头上,对这个敢写文章指责自己的状元郎厌烦得很。

      可看着自己膝下唯一的孩子犟起来,心到底还是软了。

      他摆了摆手,算是答应了。

      可是……为什么呢?

      文佑夫后来常常想起自己刚中状元的时候。曲江宴上,热闹得让人头晕。

      人人都在笑,都在说奉承话。他只觉得这一切假得很,心里全是为冤死的恩师感到的难过。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闷酒。

      偶尔抬头,却看见主位旁边,被宫人围着的小皇子,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那眼神干净得很。

      文佑夫有时会想,这孩子要是没生在皇家,或者生在一个太平点的年月,该多好。

      以他的心性和聪明,做个平安普通的百姓,或者当个为百姓说话的好官,都挺好。

      可惜没有如果。他是皇子,是这摇摇欲坠的大赵王朝,眼下唯一的希望。

      皇帝是昏庸,只顾自己享乐,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但说到底,还没坏到骨子里。而且皇帝子嗣艰难,看那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以后恐怕也很难再有孩子了。

      眼前这个,就是未来的皇帝。

      文佑夫按了按胸口。监狱里落下的病根,让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想,如果自己这身子能撑到小皇子长大登基的那天,如果那时自己还在他身边,一定要拼了命好好辅佐他,引他走正路。

      如果……自己等不到那天,先走了,以这孩子的心性和自己现在教他的东西,他应该……也能做个好皇帝吧?

      有了这个念头,文佑夫教的东西就变了。

      他开始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讲历史书上那些王朝,是怎么兴起,又是怎么垮掉的。

      把宫墙外面,老百姓真实的苦日子,边疆不停的战事,官员们怎么贪钱不管事……一样样,剥开了,摆在这个从小吃穿不愁的小太子面前。

      他不再觉得教书是惩罚。他把这看成一份极重极重的托付。他得让这个生在锦绣堆里、却注定要掉进天下最凶险漩涡的孩子,提前看清楚这世道的真面目。哪怕那真面目,又丑又吓人。

      *

      “老师?”赵宥庭的声音,把他从漫长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文佑夫看着眼前站在猎猎江风里的少年皇帝。脸上褪去了不少孩子气,可那双眼睛,还是亮的,还是干净的。

      只是现在,那干净里面,掺进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明白,还有疲惫。

      “史书是胜利的人写的。”文佑夫慢慢说,声音很平静,“亡国的皇帝,多半自己也没办法。气数尽了,谁也拉不回来。有的选择跟着国家一起死,落个刚烈的名声。有的忍着羞辱活下来,被后人一直骂。也有的……躲起来,隐姓埋名过完下半辈子。”

      他说得很慢,很清楚,保证每个字都能在风里,送到小皇帝耳朵里。

      赵宥庭静静地听。沉默了很长时间。风吹乱他的头发,他也没去理。然后,他忍着脚腕扭伤的疼,往前挪了一小步。

      鞋尖都快碰到江边湿漉漉的石头了,溅起的水沫打湿了鞋面。

      “那……老师,”他背对着文佑夫,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要是现在跳下去,算……哪一种?”

      文佑夫的心猛地一沉,像被石头砸中。但他站得很稳,声音还是那样平:“陛下如果跳了,算是以身殉国。后世的史书,大概会记上一笔,留个名声。”

      “名声……”赵宥庭轻轻重复,忽然转过身来。

      脸上竟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苦兮兮的笑,可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我不要名声。老师,我就是觉得……没意思了。活着没意思,像现在这样干等着,也没意思。”

      他望向远处淮南王营地隐隐约约的火光。“王叔也好,元将军也好,他们抢破头的那个位置,那身龙袍,我一点不想要。它太重了,压得我整天喘不上气。”

      他停了一下,眼睛直直看着文佑夫,眼神清澈得能见底:“这儿所有人,只有老师您,是从头到尾,真心为我着想的。您从来不说,但我知道。您教我看清这些,是怕我将来死得糊涂,或者活得糊涂。我现在……好像看清了,所以……”

      他吸了一大口气,冷风刺得喉咙疼,却也好像给了他最后的力量。

      他说出了那句让文佑夫整个人都为之一震的话:“老师,您要是跳,我跟您一起跳。”

      ……也求您,别丢下我一个人。

      小皇帝想起父皇病重的最后那些日子。虽然在外人眼里,父皇不是个好皇帝,可对膝下这唯一健康长大的儿子,到底还有几分父亲的感情。

      所以他一直守在病床边,喂药擦汗,听父皇有时清楚有时糊涂地说话。

      直到太医哆嗦着说皇上驾崩了。整个皇宫一下子全白了。

      他作为要继位的儿子,穿上沉得要命的孝服,跪在那又大又冷的棺材前面,守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

      那些晚上,灵堂里蜡烛的光晃来晃去,屋檐下的铁片被风吹得叮当响。他一个人跪着,总觉得黑影里有好多前朝的冤魂、饿死的鬼在看他,在找他索命,夜里常常吓醒,一身冷汗。

      可现在,站在哗哗响的大江边上,对着黑乎乎的江水,赵宥庭心里却奇怪地不怎么怕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脸上总戴着冷冰冰面具的人,是他的老师,也是这世上,唯一不会算计他,对他好的人。

      要是连这个人都走了,自己孤零零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文佑夫站着没动。江风吼叫着,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冷,能吹透骨头。他看着远方的火光,他知道,那是元靖打过来了。

      他以前那点“或许能等到明君”的渺茫指望,终究是落空了。

      老皇帝死前那几年,天灾一个接一个,人造的祸事也没停过,国库空了,老百姓怨声载道。

      有时候文佑夫自己呆着,都会恍惚:是不是老天爷真的不管这大赵了?这江山,怕是真的要完了。

      当年老皇帝病得快不行的时候,最先见的不是太子也不是淮南王。而是派身边的太监将他叫到床前。

      那时的皇帝,没了年轻时的威风,就是带满脸病容的老人。

      屋里全是药味和死气,灯暗暗的,照着他浑浊却又异常清醒的眼睛。

      “佑夫,”老皇帝的声音又哑又干,说一个字都艰难,“你老师……还有你的事,朕心里……不是一点不知道。这些年,你恨朕,应该的。”

      文佑夫低头跪在床前,影子盖住了他的脸。

      恨吗?当然恨。恨这昏君听信奸臣,害得他那清正刚直、待他像亲儿子一样的恩师,背着冤枉的罪名死在牢里,家也散了。

      恨这朝廷烂透了,让他一腔热血和抱负,最后变成了一封惹祸的《劝政疏》和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

      他苦读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上状元,成了天子门生,风光无限。本想着就算不能立刻给老师报仇,也能在朝堂站稳脚,慢慢收拾那些坏人。

      可进了朝堂才发现,皇帝只顾自己画画玩乐,大权被奸臣把持,贪官污吏到处都是,老百姓日子难过。

      那封他耗尽心血写的《劝政疏》,哪里是劝皇帝,那是他对这烂透了的朝廷,最后的、绝望的喊叫,是最激烈的控诉。

      可是现在,对着床上这个快要咽气的老人,文佑夫心里翻腾的恨意之外,却奇怪地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凄凉和累。

      老皇帝好像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用尽力气,自己说下去:“朕这一辈子,糊涂事……干了不少。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功劳。现在,朕只求你一件事……”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文佑夫,里面竟然有一丝哀求。

      文佑夫想笑,这么个皇帝,到死的时候居然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自己。

      只见老皇帝苍白的嘴唇翻合:“求你,看在庭儿他对你的份上,照顾好他。朕知道你有本事,也有那股劲儿……别让,别让赵家的江山……断在朕手里,断在……庭儿手里。”

      那一刻,文佑夫最终没笑出来。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皇帝眼里的光都快熄了,以为他不会答应。

      最后,文佑夫从很慢地点了一下头。

      “臣……尽力。”

      这个承诺是对着那个孩子许的。对那个怀着满腔赤诚之心,为他争来过一丝生机的学生。

      而现在,江边的这个孩子,正用他笨拙却又滚烫的信任,一点点化开文佑夫心里那层因为仇恨、冤枉而冻住的冰。

      文佑夫的目光,深深落在赵宥庭被江风吹得发抖,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上。

      其实早就变了,从他接过小太子塞来的那盘点心开始,他内心真正想保护的,就只是“赵宥庭”这个人。

      文佑夫深深地从胸口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还是那样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看着小皇帝的眼睛道:“陛下说得对。国要是亡了,皇帝以身殉国,是老规矩,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身后的坡地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

      “在那边!”

      “江边!快追!”

      几支火把的光亮出现在坡顶,迅速朝江岸移动,文佑夫知道,是追兵追过来了。

      他对上小皇帝的眼眸,陡然提高音量:“国亡了,陛下也该以身殉国了!”

      江风瑟瑟刮过,将这声清晰的传开,坡上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已经能看清江边两人的轮廓。他们听见了文佑夫的喊声,有人急急止步,有人惊愕地睁大眼,还有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弓——“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跳——”

      一支箭“嗖”地破空而来,扎在离两人脚边不远的碎石滩上。

      文佑夫看也不看,他重新蹲下来,示意小皇帝趴上来。然后在追兵惊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文佑夫背紧身上这份赤忱的信任,向着墨黑翻涌的江心,纵身一跃。

      “不——!”

      “陛下——!”

      追兵的惊呼被轰鸣的江水瞬间吞没。

      两道身影没入汹涌的波涛,黑暗的江水翻滚着将他们卷向深处。

      水面在短暂的激荡后恢复奔腾,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岸上,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惊骇茫然的脸。

      只有远处营地隐约传来的骚动,和江岸乱石滩上留下的两行浅浅脚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很快,连那脚印也被夜风吹散,被悄然上涨的潮水彻底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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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努力日更中!喜欢的小可爱可以点个收藏~尽量不会让大家失望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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