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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界的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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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了?”
崔斯汀用一种十足古怪的眼神看着我,路过地上的男仆时,眼神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偏斜,只是径直走过来,微微伸出手指抚摸我的脸。
在他的手指将要触及我的脸颊的前一瞬,我垂下眼,不声不响地躲了过去:“知道什么?”
崔斯汀伸出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随即慢慢收回。他蹲下身来,眼神在我的脸上逡巡,仿佛在确认我是不是在说谎,或者隐瞒着什么。
之前在我准备逃跑时,他常常会露出这种起疑心的表情——眼睛微眯,嘴角若有似无一丝讽笑。可是今天他的嘴角却没有笑容,反而因为过度紧张而反复地紧紧抿着。
下一秒,他的气息侵袭而来,手指按住了我的后颈,强硬地将我按向他的方向,我试图反抗,却被他用力摁在怀里。
他当着男仆的面毫无顾忌地强吻我。我气喘吁吁地被他吻了片刻,随即狠狠一咬,浓而咸的血腥气瞬时从崔斯汀的口腔蔓溢向我的。崔斯汀吃痛,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然而紧接着宛如猛兽紧咬猎物,更加强势的吻缠住我。我用力推拒着,可是崔斯汀的攻势过于剧烈,以致于我竟生出恐惧的错觉。
一旁的男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两腿不住抖动:“先生,是我错了…先生!”
他恳求的是崔斯汀,可是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崔斯汀竟骤然放开了我,露出了些许恐惧的神色。
他深色的眼珠缓缓转向男仆,语气中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不明的情绪。
“你回去原位。”
男仆没有动。崔斯汀的声音顿时更为紧绷:“我命令你回归原位。”
崔斯汀平常很少用“命令”这种较为硬朗的词,详单他会用“让”“请”“谢谢”这些仿若包裹着一层柔软礼仪的词汇。尤其是搬到这处庄园之后,这里的所有仆人仿佛都和崔斯汀有心理感应一般,只要崔斯汀一个抬手,一个眼神。他们就会自动向着崔斯汀希望的地方走开。
他们对崔斯汀绝对忠心。
然而眼前这个男仆除外。
他在地上有些狼狈地喘着气,用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崔斯汀,身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相反,他甚至支棱着双腿,缓缓站了起来。
“请你放开他,先生。”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男仆,怀疑着方才的那场鱼水之欢是不是给他造成了某种对我的羁绊或依赖。
崔斯汀没有动,只是微眯起眼睛:“该走的人是你。”
“如果我现在走了,先生您会对他施暴么?”
“我想这和你无关。”
“那么我不能走,先生。”
男仆坚持道,一脸忠贞。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刚才还在我脚下求饶的男仆,此时他的一双眼睛褪去了情雾,看着我,让我联想起曾经收养的那只眼睛黑亮亮的小狗。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眼神,转头去看崔斯汀。他的牙关微微咬紧了,一并带着侧脸的肌肉也绷紧。搂着我的手越发用力。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是被勇士抱着的受难王子,而对面是一条恶龙。
但是只有我知道,恶龙已早早被我驯服了。
两人僵持了很长时间,崔斯汀无视他,将我缓缓抱上床,随即转身面对男仆,姿态僵硬得像下定了某种必死的决心。
然而对面只是一个名字都不清楚的男仆而已。
“你连我的命令也不听了吗?”
“除非你向我发誓不会伤害他,先生。”男仆坚持道,此时他已经完全站了起来,甚至还有朝我走来的趋势。
“……我向你保证。”
我讶异地看向崔斯汀,他的手竟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拳,正在微微颤抖着。而男仆这时候也停住了步伐,宛如木偶般缓缓点头,向着崔斯汀行了一个礼,最终退出了房间。
之后崔斯汀抱着我睡了一夜,抱得很紧,甚至有些像我第一次逃跑被抓回的那个晚上。他抓着我,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我难以解释崔斯汀对那个男仆的恐惧来源于何处,我只是从那之后意外发现,之前宛如道德标兵的、被崔斯汀统一控制的仆人与镇民们,一旦与我建立亲密关系,就会渐渐……鲜活起来,甚至变得不再听话,仿若木偶有了自己的灵魂。
而崔斯汀,从那一晚之后,面对庄园中越来越多被我驯服的仆人,也越发无措起来。
他有时候会出远门,一出就是几个月,我于是就趁着他远行的时候,像训狗一样,私自撩拨许多俊美的仆人与镇民,将他们勾引到我的房间,与他们私通。
在勾引了第七个男仆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他们的欲/望成倍增长——不仅是床笫之欢,更多的是对世界的欲望。他们和我一样想要出去,想要去爱和探索,可是——
“这个世界有个尽头,先生。”其中一个男仆在离开庄园后几天几夜,又回到了庄园之中,“我们没有办法离开。”
“有个尽头?什么意思?”
听到男仆的话,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命令他说得更清楚些。
“我很难描述,先生。”男仆微微垂着头,眼神失了焦,仿佛惊魂未定,又仿佛早已迷失。
“您应该自己去看看。”
我直觉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切发生了巨变,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朝着西北方向一直走——走直线,您就可以看到那个屏障。”
那天夜晚的烛光之中,男仆抬起微微发汗的脸,对我说。
或许照着男仆说的话去做,一切会有个答案。
我出发的时候是个温暖的早上,晨星伶仃,烟紫色的朝霞正逐渐从天边漫向漆黑的小镇。所有人都在昏眠中,我拿着从贮藏室偷来的绳子,从卧室的窗口一跃而下,背着满满一包的补给和工具,像前三次逃跑一样,试图走出庄园。
只不过,这次我没有信任任何人,自认为没有露出马脚,也没有任何犹豫。
我得看看男仆口中世界的尽头是怎样的。
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上来拦住我,我就这样走出了庄园。
走到外面后,我久违地呼吸了一口最新鲜的空气,但与此同时,产生了一种极不真实的幻觉感。在踏入庄园前的过去仿佛一团虚幻的泡影,我甚至不能确认他们真实存在过。而崔斯汀……不得不承认,对我来说,只有崔斯汀才是真实的。
我一瞬间不敢再往远处走,我不知道男仆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离开了这里,对我来说什么还会成为真实。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父亲母亲都远在伦敦,平常的生活被佣人们照料惯了,我甚至没有办法独立将肉煮熟调味。
离开了崔斯汀,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远处埋藏在黑暗中的无边无际的荒原。所有的树林、房屋,都好像是单薄的叠影,被从黑色的纸张上剪裁下来,贴在了浅色的黑夜之上。一切都显得失真,人是静的,风是沉的,远处并没有花香,相反,永远不来火车的铁道静默着。
我走到镇上唯一的车站,看着破旧的时刻表上掉漆的数字,辨认失败后,干脆站在原地等待,我睡着,又醒转了许多次。或坐或躺在车站的座椅上,全身发麻发痛。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贾德,那个曾经和崔斯汀眉目传情的骑士。在那天女王陛下造访后,我只在崔斯汀参加的几次发明家大会上,在观众席看到过这位骑士,除此之外,我很少再看到他的踪迹。但我知道他们肯定有一个隐秘的地方存放那些偷情的瞬间。单是想象到这一种可能性,我都觉得妒火将我吞没。
我躺在车站的座椅上,看着天色慢慢亮起,又暗下去,成片的星群海浪般从我眼前翻涌而过,我脑中却被崔斯汀可笑的几个眼神占满。
和贾德最后也是唯一的交集,或许是那场舞会。
车站上的钟乍然响起,我看了一眼车站上唯一一个钟,竟然已经过去七天七夜。
我惊坐起来,反复确认钟上的时间,确定没有任何错误。
钟肯定是坏了。
不过我调出刚才的些许回忆。在想着崔斯汀和贾德的种种时,天幕不断在我面前变换,变换了很多次。
有七次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我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我缓缓打开我的背包,在看到其中的食物时和水壶时,我竟全然不感到饥渴。
从前在庄园中我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想什么问题入迷,就会忘记外界的一切。但是在庄园里时,总会有仆人给我订起送来一日三餐,并且催促着我饮食,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想我是精神错乱了也不一定。在笼子里被关久了的金丝雀,乍然接触到外界,会有世界已然颠倒错乱的错觉。
到了这种地步,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
车迟迟不来,我于是一骨碌站起来,伸展了片刻僵硬的手脚,越过车站,向着荒野的深处走去。
我穿过镇子,镇子上的所有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奇异的是,没有人注意到我。镇子再外面是一片一望不到底的荒野,我想了想,还是踏出了第一步。
“如果要找到那层边界,一直朝着西北方向走,先生。”
男仆的话缭绕在我耳边,我看了一眼指南针,踏上了我的旅程。
我走了很长时间,或许还不止七天七夜,但是奇异的是,无论我怎样走、奔跑或跳跃,都不会产生任何疲累的错觉,荒原上的荆棘划过我的脚踝时,也不会划出血痕。
有那么几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直到我看到“世界的尽头”。
荒原边缘的确有这么一道边界。那并非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壑,也并非某种不可逾越的屏障,而是空白。
是的。空白。
就像曾经参观过的画家的工作室中,那些未完成的画卷。天地万种颜色,最终竟然都归隐于那样的空白。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仿佛一切都已经湮灭了很久。我甚至不能描述那片空白的颜色,并非一种颜料的白,也并非完全的透明,单是看着那片空寂的苍穹,就让人感觉到一种全然的虚无,思考:
我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此时返回庄园也全然来得及,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训斥那个男仆,说他说的话全都是假的。也可以坐在荒原上等崔斯汀回来——反正他总会找到我。再不济,我还可以回到那个车站,继续等着车来。
反正任何一种选择,都比直面着现在这片全然的空白要好。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眼前的这篇全然虚无的空白依旧存在,昭示着这个世界的荒谬。
如果踏入空白会有什么后果?我会死的吧,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吗?或者……那边会有什么?
这个问题清晰地出现在脑中的一瞬间,我便再也没有想其他问题的欲望。是的,空白的那边会有什么?
无论是什么,我知道,那是崔斯汀不愿意让我看到的,甚至是崔斯汀都无法掌控的一切。
我转头看了荒原和远处的小镇最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空白处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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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
首先是失重感,然后是溺水一般的漂浮感,中间却并无坠入任何水面的感觉,却只有无数种感觉渐渐回笼。我仿佛一直待在母亲的羊水中做梦,只是到现在才察觉到自己是在母亲的羊水中漂浮。
我惊喘了一口气,起身,腥臭的粘液滴滴答答从我的头发上滴落下来。四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槲寄生以及久未打扫的阁楼的气味。
我试探着发出一个音节,一边扭头看向自己的四周。
我所躺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口巨大的半透明的棺材,里面盛满了暗绿色的不知名的粘液,我赤/裸着苍白的身体,骨节分明,而棺材外面,则是一片破败的宴会厅。我隐隐能从门缝中看到宴会厅的一个侧面。
门打开了,一个消瘦得不成人形的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我一下子没认出他的脸。他消瘦了太多,以致于颧骨都有些突出,整张脸有些脱相,全然不像先前那样英俊,但是我知道,那是我的爱人没错。
“墨菲……墨菲……”崔斯汀颤抖着伸出双手,缓缓地捧在我的脸上,全然不顾我身上腥臭的粘液。他将我的长发别到脑后,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头发长长了太多,并且不再是金发,而是比崔斯汀稍浅一些的栗色的头发。
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就把头发捋到前面,顺势用手去摸我自己的五官,一边缓缓地抚摸我的身体。
准确来说,这身体不是我的。
我的身体应当是柔软而洁白的,绝不会苍白而骨瘦嶙峋至此,并且,身高也不对。这具身体比我要瘦弱一些,关节处却都微微凸起着。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从崔斯汀的手中挣脱出来,身体却因为脱力而差点又溺回这口棺材一般的容器中。我紧紧地抓着沿壁,一边哀求地看着崔斯汀,“这不是我的身体……”
“我是想救你。墨菲。”崔斯汀的眼下挂着两个青灰色的眼袋,“我别无他法。等到我找到这种方法的时候,你的尸身已经腐烂了太久,完全不能够用了。我只来得及保存你的大脑。”
“你在说些什么。”我感到一阵眩晕,“什么救我?什么尸身?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崔斯汀一时语塞,只是看着我。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密集的管道联通着我身下这口玻璃棺材一样的器皿,这种东西我曾经在父亲的一个发明家朋友家里看到过,当时他用它来浸泡一只死去的猫。
但是那个实验不是失败了吗?怎么会——
一个可怕的猜想从我脑中升起,但是我不愿意承认,只是惊诧地转头看着崔斯汀,他点点头:“我成功了。”
一阵窒息的沉默。
“父亲,母亲呢。我想要见他们。我想要回到伦敦。”恍如溺水之人突然浮出水面,我乍然清醒,失控地喊着,几乎要从棺材中爬起来,双手却不住地失力打滑,嘶喊出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声音。“我”的概念如此容易消散,竟然只是换了一具身体,只是脱离了从前的社会关系,我竟差点认不出这是我。
崔斯汀听到我的声音,面如土色。他竟在我面前缓缓地双膝下跪,原本还算整洁的裤子被地上的碎玻璃和土灰染脏。
“原谅我,墨菲。”他说,“父亲母亲原本想让你入土为安,是我硬要把你从天堂拽下来,拽回我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崔斯汀。”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让我死了不就好了。你不是有你的贾德,你不是一直把我当作贾德的替代品么。为什么等我死了却想起来救我,崔斯汀?你对不起父亲吗?你对不起母亲吗?还是……”
还是你有那么一点点爱我。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眼睁睁地看着崔斯汀低下头去,眼神破败如灰土。
或许我根本不应该走出庄园,走出荒野,在我意识到庄园是崔斯汀给我的一重牢笼时,我已经身处一个更大的牢笼之中。
“我原本想让你在那个庄园中继续活下去……可是你发现了。”崔斯汀脸色破败如灰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不体面的样子。
我和崔斯汀沉默了很久。最终我分辨不出脸上的液体到底是玻璃棺材中的粘液还是泪水,我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我从棺材中爬了出来,缓缓摸了摸崔斯汀的头:“既然这样,带我回伦敦,崔斯汀。”
“为什么一定要回伦敦呢?在这里,这里不是很好吗?我可以雇佣新的仆人,将这里打造得和梦境中一模一样,墨菲。我保证。”
“可是我想要回伦敦。”
我无意义地重复着这句话,并且不等崔斯汀的回复,就颤颤巍巍地从容器中走了出来。
转眼间崔斯汀已经走到了我面前,他苍白的脸竟然缓缓地浮现了一丝笑意。
很难描述那种笑究竟源于什么。我在很多年之前曾经在他脸上看过类似的笑容,那是在……
我一瞬间如坠冰窖。
“你忘了在伦敦发生过什么吗?”崔斯汀如同魔鬼一般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嘴角带着恍惚的笑,“父亲母亲过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来找你,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在那件事发生了这么多年之后……他们还会认为,你是他们的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