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阿比雅速

13、残烛

　　舆论的刀锋一旦出鞘，便再难收回。在胤禩一派或明或暗的推动下，朝野间针对太子胤礽品行不端、暴虐奢靡的指责日益尖锐，而关于八阿哥“贤明仁德”、“颇有人望”的声浪则愈发高涨。在这股精心引导的风潮中，纳兰揆叙的名字虽未直接出现在台前，但其身为言官领袖和翰林清流的影响力，已如无声的细雨，渗透每一个角落。

　　他成了八爷党核心智囊中最为特殊也最为关键的一环。无需他冲锋陷阵，只需在关键节点，以看似公允无私的姿态，轻轻拨动言论的指针，便能四两拨千斤。胤禩对他愈发倚重，赏赐和“关怀”也愈发频繁地送入纳兰府，甚至几次亲自过问永寿、永福的学业前程，姿态亲切得令人窒息。

　　揆叙照单全收，却无一字谢恩。所有的赏赐都堆入库房角落蒙尘，所有的关怀都只换来他更加冰冷的沉默。他像一截燃烧到最后的残烛，明知蜡炬成灰，却只能徒劳地散发着微弱而扭曲的光焰，照亮别人精心铺设的道路。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长期的失眠、精神的极度紧绷以及内心深处无时无刻的自我厌弃，彻底掏空了他的元气。咳嗽日渐频繁，有时竟能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太医来看过几次，只说是“忧思过甚，五内郁结”，开了不少安神补气的方子，却如石沉大海，不见丝毫起色。

　　耿氏心急如焚，变着法地想让他吃点东西，歇息片刻，却总是被他无声地推开。他仿佛在用这种缓慢的自毁，对抗着那无法挣脱的枷锁和无尽的屈辱。

　　这日，一份关于边镇粮饷调度争议的奏报送到了都察院。此事牵扯到几位将领和户部官员，其中一方与十四阿哥胤禵关系密切，而另一方则隐隐有太子旧部的影子。胤禩的意图很快传来：借此机会，敲打日渐活跃、军功渐显的十四爷，同时再给太子党余孽抹上一笔。

　　揆叙看着那复杂的脉络图，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憋闷得厉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那些引导舆论、模糊焦点、嫁祸江东的手段，他早已熟练得如同本能。

　　他提起笔，蘸了墨。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喉咙里一阵剧烈的痒意袭来，他猛地侧头，用帕子捂住嘴，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闷咳。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

　　他摊开帕子，雪白的丝绢中央，赫然溅着几点刺目的猩红。

　　他盯着那几点红，怔了许久。烛光下，那红色妖异而刺眼，像是对他这苟延残喘、助纣为虐的生命最直接的嘲讽。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解脱感忽然席卷了他。

　　他慢慢地、慢慢地将那方染血的帕子折起，塞入袖中。

　　然后，他再次看向那份奏报，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焰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暗。

　　他落笔了。

　　字迹依旧工整犀利，逻辑依旧缜密非常。他精准地切割着事实，将污水引向预设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如同毒针，完美地执行着指令。

　　写完后，他掷下笔，靠在椅背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这或许不是最后一份。

　　但他同样知道，自己这支残烛，即将燃到尽头。

　　在那之前，他还要为那个用侄子性命威胁他、将他拖入这无边泥沼的人，烧完最后一段灯芯。

　　窗外，夜风呜咽，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