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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千疮 ...

  •   咳出的鲜血,像一枚冰冷的烙印,烫在揆叙的灵魂深处。它没有带来恐惧,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狰狞的平静。

      病势自此如山崩般倾颓而下。他依旧每日强撑着去都察院点卯,处理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公文讼案,只是那具宽大官袍包裹下的身躯,已肉眼可见地迅速干瘪下去,如同一棵被蛀空了内核的老树,仅靠着最后一点惯性勉强站立。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泛着青灰的死气,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偶尔在无人时,会掠过一丝极度疲惫后的空洞与恍惚。

      夜深人静时,他时常独自坐在书房的黑暗里,连灯也不点。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漏声,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会想起很多事。

      想起父亲明珠权倾朝野时的煊赫,想起大哥性德诗词唱和间的风流蕴藉,想起弟弟揆方早逝时的悲恸,想起自己初入翰林时那份对文字、对圣贤道的敬畏与赤诚。

      那些记忆鲜活而温暖,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再也触摸不到。

      然后,现实的冰冷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那枚金锁的寒意,胤禩温润笑容下的算计,奏章上那些言不由衷、甚至颠倒黑白的字句,同僚或畏惧或鄙夷的目光,还有永寿、永福两个孩子天真却全然不知险恶的面庞……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直至窒息。

      他偶尔会想,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这个念头起初如同鬼魅,悄然而至,令他悚然一惊。但渐渐地,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甚至带上了一种诱人的蛊惑。

      死了,就不必再写那些违心的弹章。死了,就不必再对胤禩虚与委蛇。死了,就不必再日夜担心那两个孩子的安危。死了,就不必再面对镜中那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厌恶的躯壳。

      他才四十多岁,按理正是年富力强、仕途可期的年纪。但他却感觉自己从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腐朽不堪。皮囊或许还未完全老去,但内心早已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比那些垂暮之年的老者更加苍老,更加了无生趣。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累;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着绝望的丧钟。

      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休憩,唯一的清净之地。

      有一晚,咳疾再次猛烈发作,他伏在案边,咳得浑身痉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背过气去。在那极度痛苦的窒息边缘,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父亲和大哥的身影,他们在朦胧的光晕里望着他,眼神平静,无悲无喜。

      那一刻,他对死亡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只要松开这口气,就能跟他们走了吧?就能彻底摆脱这一切了吧?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隔壁院落里,隐约传来永福梦中惊醒的哭闹声,以及嬷嬷低声安抚的絮语。

      那细微的、属于人间的声音,像一根极细却极其坚韧的丝线,猛地将他从虚无的边缘又拽了回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却也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活着的痛苦。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还是那个令人忌惮的纳兰御史,就还能勉强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就还能作为一道或许有用的屏障,护住那两个孩子。

      他若死了,纳兰家最后一点骨血,在这虎狼环伺的京城,又能依靠谁?胤禩的“承诺”?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艰难地直起身,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水,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令人窒息的痒意。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中那片死寂的灰暗里,慢慢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

      那就活着吧。

      像一具行尸走肉,像一道扭曲的影子,像一柄饮血的毒刃。

      在这无间地狱里,直到……再也撑不下去的那一刻。

      直到他确定,那两个孩子,已经足够安全,或者,他已经再也无力护住他们的那一刻。

      他缓缓闭上眼,将喉头翻涌的又一股腥甜,死死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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