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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无用之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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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年的冬夜,乾清宫西暖阁。
追夺纳兰揆叙官爵、削谥、刻碑的旨意已用朱笔批红。“依议”二字,鲜红刺目,如同终审的判印。
胤禛的目光在那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纳兰揆叙。
他并非时常想起此人。一个失败的棋子,一个悖离自身起点、最终身败名裂的蠢货。但偶尔,在清算这些陈年旧账时,那个苍白、消瘦、最后时刻几乎形销骨立的身影,会突兀地撞入脑海。
尤其是他死的那日。
胤禛记得,那日朝会上,纳兰揆叙突然出现,穿着一身空荡荡的御史官服,像套在一具骨架子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然后,那人开口,说的不再是那些替胤禩摇旗呐喊的含沙射影之词,而是最实在不过的水患、漕运、积案。那般直接,那般……熟悉。
胤禛坐在百官前列,心中冷嗤。愚蠢。徒劳无功的告别。既已选择了沉沦,临死前这点清醒,除了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之外,毫无意义。
散朝后,在那宫墙冰冷的甬道上,那人叫住了他。挣扎着站直,提起纳兰容若,提起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如初、都能担负起坚守本心的代价。”
胤禛听懂了。这不是求饶,是交代。一种对自身命运最终的了悟和无可奈何的悲叹。
代价?他胤禛岂会不知代价?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孤绝的路,所以他比谁都清楚,坚守所谓的“本心”,需要付出什么。他所付出的,难道就少了?
而纳兰揆叙,显然付出了另一种代价。被更阴柔的力量掐住软肋,最终选择了一条背离初心的捷径,代价是彻底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义,直至死亡降临前,才惊觉已面目全非。
两种选择,两种代价。孰轻孰重?
胤禛看着那人说完话后,眼中光芒迅速寂灭。他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他没有回答。能说什么?安慰?讽刺?认可?都不合时宜。他们从来不是同路人,过去不是,现在更不是。
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或许是对那首词的回应,或许是对这份临终清醒的默认,又或许,只是对一个即将消逝生命的、极其冷漠的告别。
然后,他转身离开。身后的惊呼声,他听到了,没有回头。
一个选择背叛了自身“初见”之心的人,其死亡,不过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如今,时隔多年,尘埃落定。胤禛审视着这个名字,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他曾短暂地欣赏过那点“孤臣”姿态,欣赏那把“快刀”的锋利。但也仅此而已。
“大清的御史不该这么早就没了。”
他曾说过这话。此刻回想,其中意味依旧复杂:有一丝对“工具”损毁的惋惜。有一瞬对“昔日身影”的追认。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否定——否定了他最终的选择,否定了他付出的毫无价值的代价。
纳兰揆叙其人,于他爱新觉罗·胤禛而言,不过是一声遥远的、可供借鉴的警钟。一本写满了“失败”二字、注定要被烧掉的教科书。
有用时,是一把快刀。无用且有害时,便是一件需要彻底销毁的无用之器。其间个人的所有情由、痛苦与挣扎,在帝国的清算逻辑前,轻若尘埃,不值一提。
胤禛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名字,伸手拿起了下一份奏章。
暖阁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