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阿比雅速

17、终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病骨支离，油尽灯枯。但纳兰揆叙竟又一次挣扎着从病榻上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理会耿氏哀戚的劝阻，也没有顾及太医“切忌劳顿”的医嘱。他让人取来那身象征着他半生功过是非的御史官服，一丝不苟地穿上。镜中的人，形销骨立，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燃烧着生命最后一点、异常明亮却令人心悸的光。

　　他要去上朝。

　　这是他最后一次走上这熟悉的白玉阶，踏入这庄严肃穆的金銮殿。

　　朝臣们看到他，皆是一惊，随即纷纷避让，目光复杂。如今的纳兰揆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令人敬畏又带着几分同情的孤臣，而是一个令人恐惧且不齿的党争利器。他的出现，像一道不祥的阴影，投在恢宏的大殿之上。

　　康熙帝看着下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眉头微蹙，并未多言，只示意朝会开始。

　　议及几件无关痛痒的政务后，轮到御史奏事。所有人都以为揆叙此番强撑而来，必是为八爷党再次发声，或是抛出什么针对异己的重磅弹劾。

　　然而，在众人或期待或警惕的目光中，纳兰揆叙缓缓出列。他的脚步虚浮，声音因久病而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他奏报的，是直隶水患后灾民安置的疏漏，是漕运河道亟待疏浚的弊端，是刑部积案拖延导致的冤屈……皆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实事，证据详实，切中肯綮，言辞虽因气力不济而略显断续，却竟恢复了几分他早年那种不涉党争、只论时弊的锐利与纯粹。

　　没有指向任何一位皇子，没有隐含任何派系攻讦。

　　就像他最初、最初成为御史时那样。

　　满朝文武，包括龙椅上的康熙，都感到一阵错愕与恍惚。仿佛时光倒流，那个还未被彻底拖入泥沼的纳兰揆叙，短暂地回来了片刻。

　　胤禩微微蹙眉，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与阴霾。胤禛则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沉的眸子，一直落在那个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身影上。

　　朝会结束，臣工们鱼贯而出。揆叙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由一名小太监搀扶着，才勉强走下丹陛。

　　在宫门外的甬道上，他遇见了正要上轿的雍亲王胤禛。

　　揆叙停住脚步，挣脱了小太监的搀扶，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那道冷峻的背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开口：

　　“王爷留步。”

　　胤禛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

　　揆叙深吸一口气，胸腔如同刀割般疼痛。他抬起头，直视着胤禛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鼓起了生命中最后的勇气，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先兄……纳兰性德，曾有一首词……”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念出这几句词，眼中掠过无尽的悲凉与自嘲，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人在世，责在身……”他喘息着，继续道，目光仿佛穿透了胤禛，看向了更遥远的虚空，“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如初、都能担负起……坚守本心的代价。”

　　他说完了。像是完成了一项最重要的使命，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坍弛下去，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

　　胤禛站在原地，冷硬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他看着揆叙，看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转身，弯腰入了轿辇。

　　轿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揆叙望着那远去的轿子，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纳兰揆叙，再也没能醒来。

　　他死在了紫禁城冰冷的宫墙之下，死在了他挣扎半生、爱恨交织的官场之上。最后一次，他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短暂地触摸了一下那个“若只如初见”的自己，然后，带着无人能懂的释然与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秋风骤起，吹动他空荡荡的官袍，呜咽着，如同悲回之风，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