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阿比雅速

9、孤臣

　　户部粮库案审结，主犯赫寿判斩立决的邸报抄件，连同三司会审的详细卷宗，被恭敬地放在了四皇子胤禛的书案上。

　　书房内陈设简朴，甚至透着几分冷肃，与主人那严苛、不近人情的名声颇为相符。胤禛逐字逐句地看着那卷宗，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偶尔在案上轻轻叩击，显示着他正在飞速思考。

　　当看到纳兰揆叙力排众议、坚持对赫寿及其家眷施以最重刑罚的段落时，胤禛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赞赏的认可。

　　“好。”良久，他放下卷宗，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却清晰。

　　侍立一旁的幕僚戴铎微微躬身，试探着开口：“王爷，这纳兰揆叙近来行事……是否过于酷烈了些？听闻八爷那边，为此事已是人仰马翻。”

　　胤禛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酷烈？户部粮库，关系国本民生，蠹虫啃噬，致使仓储虚空，若遇灾荒或战事，后果不堪设想。此等巨贪，若不施以极刑，何以震慑后来者？揆叙所判，并无不当。”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嘲：“至于老八那边……赫寿是他的人，他此刻怕是肉痛得很。但这正是揆叙难得之处。”

　　戴铎疑惑：“王爷的意思是？”

　　胤禛站起身，踱至窗前，负手而立：“纵观满朝文武，如今还有几人能如纳兰揆叙这般，真正不畏权贵、不徇私情？他弹劾太子的人，不曾手软；如今办了老八的钱袋子，更是干脆利落，毫无回护。这份‘六亲不认’，看似疯狂，实则……”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

　　“却是御史本该有的风骨。”胤禛缓缓道，“他如今，才真正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御史。皇阿玛用他，用得狠，却也用得准。”

　　戴铎沉吟道：“话虽如此，但他这般四处树敌，恐怕难以长久。听闻他如今几乎闭门谢客，与所有亲朋故旧都断了往来，形同孤臣。”

　　“孤臣……”胤禛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或许，唯有孤臣，方能真正做到铁面无私。你看他近日所查所办诸案，可有一件是冤枉好人？可有一件证据不实？”

　　戴铎仔细回想，不得不承认：“这……确实件件证据确凿，并无构陷之举。”

　　“这便是了。”胤禛转过身，语气肯定，“他并非滥杀，而是精准地剔腐肉。手段虽狠，却行之有效。更难得的是……”

　　胤禛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卷宗上，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个冷硬如铁的身影。

　　“他自身，零劣迹。”胤禛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罕见的叹赏，“纳兰明珠之子，相府出身，如今位不高而权渐重，经手无数贪腐大案，却无人能指摘他本人有丝毫经济不清、以权谋私之处。府邸冷寂，闭门谢客，不结党，不营私。除了办公，便是回家教导那两个侄子……这样的人，”

　　胤禛微微眯起眼睛，“无论他因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其本身，已是一把难得快刀。一把……目前看来，只忠于皇权、只认律法的快刀。”

　　至于这把刀未来会指向何方，是否会伤及自身，胤禛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此刻这把刀在切割腐肉，而握刀的手，是康熙皇帝。这就足够了。

　　甚至，在他内心深处，对于这种摒弃了所有人情世故、只专注于事实与律法的“孤臣”姿态，有着一种隐秘的认同与欣赏。

　　这朝堂，需要这样的“疯子”。至少目前需要。

　　“继续留意着。”胤禛最后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尤其是老八那边的反应。至于纳兰揆叙……他若一直如此，倒也是社稷之福。”

　　只是，这“福”能持续多久？胤禛没有说。

　　那冰冷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阴影。他比谁都清楚，在这样的位置上，做一个真正的孤臣，结局往往早已注定。

　　但在那注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他不介意欣赏这把快刀，如何将这浑浊的朝堂，搅动得更加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