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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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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几个时辰,终于是轮到了他们。
值守的吏员正伏案核对名册,见三人上前便抬眼扫过,指了指案上的铜盘:“文书按省籍分类,各人将户籍、廪膳证明一并交来。”
赵憬先递上自家文书,桑皮纸在吏员指间翻过,朱砂印鉴在天光下泛着亮。
那吏员大声问:“你是宁江府贡生赵憬?”
赵憬拱拱手:“回大人,正是在下。”
那人见他还算有礼,接着往下看:“家住……奉福街……”
他猛地抬眼:“你家是开米店的?!”
哄笑声陡然炸开,身后有人喊道:“怎么,米市的秤砣用腻了,想来贡院‘称’个功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区区商贾之子,也配与我们一道,真是可笑至极。”
这些话极不好听,周砚冷着脸,差点就要同他们争论起来。
赵憬拉他一把,看向众人:“我确是商贾之子。”
众人也瞧着他,却发现他无半点羞恼之意,反而义正言辞道:“商贾之家又如何,我家日日诚信经营,又从未缺过赋税。如此出身,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
“好了好了。”吏员逐份核对后,便登记在册,以免节外生枝,墨笔在名册上勾划出沙沙声。
这便是通过了,接下来,他们便要在会馆中温习课业,待上一段时日。
沈知远因着三人没帮着自己,心有怨气,回去之后便收拾了东西,搬到隔壁去了。
赵憬无甚在意,只是比较担心柳存义。他身子骨一向不好,又彻夜苦读,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
“柳公。”赵憬端着烛台,“歇一歇吧。”
柳存义慢慢抬起头来,咳了几声,笑了笑:“无……无妨,我都这把老骨头了,还歇个什么劲儿啊。倒是要一举得重,不然三年又三年,我已经快要吃不上早饭米了。”
赵憬叹了一口气,科考是读书人一辈子要走的路,也是唯一的出路。
他将烛台放好,又剪了剪烛芯,想让蜡烛更亮一点。
柳存义突然道:“不要再往我的包袱里偷偷放银子了,我不会承你的情,更不会念你的好。”
赵憬顿了顿,忽见柳存义的书中夹着信笺,眼睛一亮:“柳公,此处也可寄信么?”
“那是自然。”一提到这个,柳存义明显精神了不少,“这里有专门负责送信和收信的吏员,每五日会过来一次。”
他摇了摇手里的信笺,脸上的褶皱更明显了一些,目光却更温柔:“这是我那好友托拥书给我寄来的,那老家伙,还知道问问我的死活,真是……”
赵憬明显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柳存义无亲无妻,无女无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少有些悲凉。
不过他倒无甚在意,说了几句,又扯回了银子上:“老朽是读书人,宁愿饿死,也不能终日靠别人接济苟活,咳咳……”
赵憬垂了垂眼,突然行了一礼:“柳公,后辈明白了。”
*
朔风卷着碎雪,扑在会馆的格窗上沙沙作响。
会馆里一早便亮了烛灯,赵憬拢了拢膝上搭着的袍子,指尖刚触到铜炉的暖意,外间便传来吏员轻叩门板的声音。
柳存义闭上眼睛,勾勾嘴角:“是好事,吏员送信来了。”
果不其然,那吏员隔着窗子喊:“赵憬赵举人,宁江驿馆递来的家书。”
赵憬快步起身,接过那方裹着厚棉纸的信匣,拱了拱手:“劳您跑这一趟了,进屋来喝口茶吧。”
那吏员笑着摆手:“不妨事,我还要去给别人送,赵举人进去吧。”
赵憬抱着信匣回来,周砚忍不住凑过来看,被他推了一下,苦兮兮地回自己床上看书了。
看到阿娘熟悉的字迹,赵憬只觉眼热。一行一行往下读。
【稚悟吾儿,你独身于京,天冷莫贪读至深夜,案头多备个汤婆子,免得冻着了手】
【会馆伙食定不如家里,若嫌寡淡,就托人买些干菜来炖肉,别总想着省用。你自小胃弱,冬日里更要按时用饭,别让爹娘挂心】
【还有,你爹说,后院的海棠开了,比去年盛些,你小时候栽的那棵也发了新枝】
【在京中若累了,便早些回来。有没有功名不打紧,家里的灶上总给你留着热饭】
……
周砚人在床上,眼在书上,心却一直巴巴地放在信上。
他将书举起来,脑袋一动,盯着赵憬的背影看。半天,他咂了咂嘴,自言自语道:“估计是他爹娘的信,看得真仔细。”
过了许久,赵憬终于将信合上,放回到了信匣中。
周砚慢慢收回视线,就等着赵憬回到床上谈感受,谁知道赵憬又从信匣中拿出一封,展开来看。
“哦,我知道了。”周砚摸着下巴,“爹一封,娘一封,分开写的……”
话音未落,赵憬“噗嗤”笑出声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周砚连连摇头,八卦之心顿起,他悄咪咪地猫到了他的身后,见他取了毛笔蘸了墨,往信上圈圈勾勾。
周砚实在是好奇,探了半个身子过去,就见满纸歪扭字迹夹着密密麻麻的墨团,刚读两句便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书院来好多新学,个个都瞪着眼读书,我可没输他们!”
赵憬默默在“学”字后面添上了一个“子”。
“老夫说我心细,让我继留在书院!我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背书,‘义’字总算不把点写成捺了,先生夸我进不快!”
周砚惊呆了:“赵兄,这是哪个……哪个人才写的啊?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我……我心服口服啊。”
赵憬将信纸一捂:“周兄——”
“好好好,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哦。”周砚一边往后退,一边捂自己的眼睛,却还是在中间留了一条缝。
赵憬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头继续看,他知道,这封信秦裳没有假手于人,她真的进步非常大了。
【阿憬,你还记得李同窗么,他快学‘疯’啦!昨儿抄书抄到半夜,把镇纸当馒头抓着啃,还嘟囔‘这馒头怎的硌牙’,笑得同窗们直拍桌子!……】
这段话终于是文墨通畅一些了,赵憬翘翘嘴角,又瞥见最后一行字:
【阿憬,后院的海棠开了,你会给我回信吗?】
赵憬盯着这句话看了几遍,挑了挑眉。
书院之地果真是人杰地灵,连裳裳写出来的这句话,都带了那么点诗意了。
他铺平了宣纸,开始写回信。
*
秦裳其实有件丢人的事没有同赵憬讲,那日,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云雾里,面前忽然飘来本烫金封皮的册子,上头“盖世秘籍”四个大字晃得她眼睛发亮。
秦裳伸手一接,册子竟沉得要两只手抱。
她慌慌张张翻开,刚看清“轻功心法”四个字,身子忽然轻飘飘飞了起来,脚尖一点就掠过书院的屋顶。
见底下有歹人抢东西,她大喝一声“住手”,从怀里摸出册子当“兵器”,竟真把歹人吓得连连后退。
秦裳正得意地叉腰笑,又听见有人喊“女侠”,转头一看,同窗们都围着她拍手,连先生都点头夸她厉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女侠!我是女侠!”秦裳笑醒了,却见自己只是枕着书卷趴在案上睡着了。
晚课刚散,同窗们都忙着收拾案头书卷,脸上面无表情,可若是细细看去,就能发现一个两个的都在憋着笑。
旁边的李苁抬起头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刚才喊什么呢,什么女侠女侠的?!”
秦裳捂着泛红的脸,微微摇了摇头,好丢人啊,竟然真的喊出声音来了!!!
李苁却无甚在意,他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刚想起身,却突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师父……她回来了吗?”
秦裳怔了怔,反应过来,遗憾地摇了摇头:“师父向来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李苁点点头:“你要回去歇歇吗?”
秦裳眨眨眼,头顶被压起来的一根头发还嚣张地竖着,她还没有完全回神,摆摆手道:“我还要再坐了一会儿。”
李苁“哦”了一声:“那我就先走了。”
秦裳打了个哈欠,敲了敲有些发疼的脑袋,迷迷瞪瞪地抬了抬眼,正好撞上李苁桌案上的一本棋谱。
“棋谱”二字笔力遒劲,秦裳没认出来,脑子也跟不上来,眼睛一亮,有些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了:“这……这不就是……那本秘籍?!”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有了它,她就能熟练掌握轻功心法,上天遁地,无所不能,成为响当当的女侠!
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趁着别人转身的功夫,她飞快将这“秘籍”揣进了袖口,指尖攥着册子边角,心都跟着跳快了两拍。
练轻功!练轻功!练轻功!
当女侠!当女侠!当女侠!
回到住处,秦裳点上油灯,把册子小心翼翼摊在桌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油灯的光晃在纸页上,“马走日”“象飞田”的字样映入眼帘,她眉头微蹙,手指在字上轻轻划着:“这步法看着倒复杂,莫不是得先练稳下盘?”
说着就起身,照着“马走日”的形状在屋里挪步,脚刚迈出又顿住,挠了挠头:“不对,许是得配合轻功才能走得这么巧?”
秦裳就这么琢磨到后半夜,油灯添了两次油,册子边角都被她翻得发卷。
“秘籍”的诱惑果然是大的。
她又要忍不住做自己的侠女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