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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一日 ...

  •   这是陆轸离开的第一日。

      是他成为太子少师第一日。

      辛昇站在卧房,立于《季鹰手记》之前。天光从窗棂的格子里慢慢渗进来。先是极淡的青灰色,纸上的字还朦朦胧胧的。然后有一缕金线沿着“窗”字的最后一勾爬上来,墨迹忽然就醒了,泛着潮水退去后的光泽。

      自从知道《季鹰手记》是陆轸所写后,这幅书法作品的催眠功效大大降低。他会半夜忍不住爬起床,举着蜡烛眯起眼睛一字字看过去,企图辨认出陆轸本人的字迹,结果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昨夜一夜没睡,也是站在之前,默默地注视着,袖口里面还放着陆轸留下来的手帕。

      推行海舶券一事多艰难险阻,哪怕陆轸是钦差大臣,也比不过盘踞当地多年的巡抚。他决心要在陆轸后来把关系掰扯明白,哪怕陆轸还磨磨唧唧躲着他,自己也要把陆轸堵在床上逼他就范。

      但是他何时能回,能不能平安回来,会不会因为办事不力被治罪。

      辛昇抬起手,碰了碰光的边缘,心想要是陆轸性子软一点就好了,他就能被自己养在院内,日日相见。不过这是绝无可能,他们两个谁也不服谁,谁在上面估摸着还要打一架才能决定。

      “吱呀。”

      门被推开,甘之武身着厚裘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书架前那幅书法皱眉:“马车在外面都等你许久了,你还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快点走。”说完捞起辛昇就要冲出去。

      一双湿漉漉的手反握住甘之武德手,辛昇抬眼:“……我紧张。”

      甘之武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汗水的手,一把抽开嫌弃地甩了甩:“你至于吗?皇上你都讲过话,还怕太子!”

      “我不怕太子,我怕的是曾庭轩,”辛昇顿了下,补充半句,“还有和曾庭轩同时出现的叶盼山。”

      甘之武停住甩手的动作,沉默片刻后揽住辛昇的肩:“边走边说吧,已经不早了,别在太子跟前迟到。”

      两人上了马车,甘之武抬下下巴:“怎么回事?是不是昨日面圣的时候听到什么?”

      “也没有,只是我瘆得慌。”辛昇回忆起昨天的会面,皱起眉头:“你说我在京城呆了这么久,总是有洞察能力的。昨日我一进御书房便瞧见内阁两位大臣站在那儿。曾庭轩倒好,并没有为难我,不过叶盼山却是神色阴沉。”

      “他们之间说了什么?”

      辛昇重复了一遍,甘之武突然抬手:“等会儿,你是说叶盼山说自己许久没有为太子殿下上课,户部事忙。”

      “嗯。”

      “然后皇上说等海舶券推行结束以及来年开春,一切都能恢复正轨。对吧。”

      “嗯。”

      甘之武垂下眼,双手环抱胸前手指慢慢打在胳膊肘。辛昇见他许久没有说话,撩起窗帘向外看去,风雪如刀刮在自己脸上,他赶忙关上,一转头对上甘之武黑沉的双目。

      “钦天监不是朝局中人,”甘之武缓缓开口,“但是关于东宫有一件事情是绝对熟悉的,便是首辅次辅二人轮流为太子讲书,哪怕六部事务繁忙,大学士也必须将任务转交到侍郎手中,亲自前去东宫。”

      “为什么?”

      甘之武撑着脑袋:“皇子是君父之子,天子之臣,非臣子之门生。”

      “……”

      “首辅与次辅素来不睦,二人轮番讲学所生的分歧,反让皇子得以窥见其底色,从中习得制衡之术。正因首辅与次辅势同水火,其讲学时的争执方能淬炼皇子识人用人的眼力,使其超然于派系之上。”

      “但是如果只有一人频繁出现在太子面前,只能说明次辅被孤立排挤,甚至可能是皇子暗中默许。”甘之武移开视线,看向被幕帘遮住的正前方:“叶盼山搁这儿告状呢。”

      辛昇眼睫微微颤动,低头思索片刻:“但曾庭轩似乎,并无任何反应。”

      “没反应说明他有底气,多年权臣,顶多敲打敲打。谁能知道皇上说的那句话是真的放在心上还是为了安慰叶盼山所出。钦天监离风云诡谲的中心似远似近,有些事情放在心上就好。”

      辛昇没有吭声,算是默应了。

      马车停下,两人下车。甘之武双手放在辛昇肩上用力一摁,未置一言转身向钦天监的方向走去。辛昇则向左转,走向东华门。

      项修亲自站在门口,见到辛昇嘴角弯起来:“大人可算来了。”

      “让公公久等。”

      “无事,还早着呢,大人这边走。”

      辛昇跟在项修身后走进一条陌生的宫道,他沉吟须臾开口问:“项公公,我第一次见太子殿下。您能不能跟我通通气,告诉我太子殿下平日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别笨嘴笨舌地触了霉头。”

      “哈哈,大人多虑了,”项修满眼含笑转头,“太子极其期待大人到来,从睁开眼睛就兴高采烈,还被大伴劝了几句。”

      辛昇挑起眉毛:“真的?”

      项修缓缓点头:“真的,他亲自去找了嘉善公主问大人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都会些什么。大人毕竟现在是太子的老师,没必要那么拘谨,如果因为紧张让太子失望,那就可惜了。”

      “诶。”

      铅灰色的天幕下,雪片密集地斜坠。东宫的琉璃瓦被积雪覆盖,只余几处檐角露出幽暗的底色。朱红殿门紧闭,门环上的兽首凝着冰霜。宫人见到辛昇和项修走过来,急忙打开大门迎着二人进去。

      辛昇第一眼便瞧见了曾庭轩。

      曾庭轩静立在太子身侧三步之处,身形清瘦,穿着一袭深青色的云纹常服。他双手自然垂于身前,目光落在太子笔下的宣纸上,脸上看不出是嘉许还是不满。除了书页被风偶尔翻动,和太子略显滞涩的诵读声,书房内再无别的声响。

      项修抬手拦住辛昇,两人站在廊外。

      “……故人主当以兼听为明,偏信为暗,宜常纳谏于师、傅、言官,不可自专。”

      他偷偷抬眼,瞥向身旁的曾庭轩。曾庭轩今日指定的功课,又是这一段。这已是连续第三日了。

      “先生,”朱翀终于忍不住,小声嘟囔,“为何日日都要读这一段?本宫……本宫已经会背了。”

      曾庭轩的目光从书卷上缓缓抬起,落在太子略显不耐的脸上,声音平和无波:“殿下觉得,此言有误?”

      朱翀一怔,被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没、没有……圣君确实该广纳谏言。”

      “既然如此,”曾庭轩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多读几遍,牢记于心,总是好的。再将我为你讲解的几代明君全部背下来。”

      他伸手,枯瘦的指节点了点书页上“师、傅、言官”那几个字,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重复的读书声再次回响,连带着后面的背诵,几乎是从盘古开天地讲起。辛昇已经没有再如此严肃的讲学,一时间头脑发晕想要睡上一觉。

      “老臣每每思及陛下当年,虚怀若谷,凡军国要务,必咨于内阁,询于言路,方有这二十载海内承平的盛世光景。陛下之明,正在于此。”

      曾庭轩略作停顿:“老臣之所以请殿下反复诵读体悟,正是愿殿下能效法陛下这般美德,以此为镜。他日殿下身负社稷之重时,方能知所行止,不负陛下之殷望,亦不负天下臣民之仰望。”

      “哦,”朱翀沉闷的声音传出来,“知道了。”

      项修这时转身向辛昇笑笑,压低声音:“大人,我今日就送到这儿。司礼监今日多事,我要赶到皇上面前呈报批红。”说完,未等辛昇回应,向廊里站着的宫人招招手,让他过来,随即疾步离开。

      “今日的课便到这儿,殿下之后要上什么。”

      朱翀的语气终于带着一些雀跃,但是强行压抑住上扬的语调,只是平平淡淡:“钦天监天相辛昇大人过来为我上课。”

      “哦。”

      没有下文。

      许久,书房内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殿下还是要谨记圣人教诲,多花时间在经义文集上,不要玩物丧志。”

      “……”

      “臣告退。”

      方头靴跨过门槛,袍角停滞在半空。辛昇看向走出来的曾庭轩,脸上的微笑一寸寸浮现,抬手行礼:“见过曾阁老。”

      曾庭轩只是往旁边看一眼,随意点下头就走出东宫。

      呵。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辛昇起身,转头在暗处飞一个白眼,走进书房内,见到太子坐在椅子上小口喝着宫人呈上来的米粥。

      他生得白,是久不见日头的瓷白。一张脸干干净净的,只是五官生得淡。眉毛是顶浓的,墨染过一般,这原是随了父皇。可那眉骨下的一双眼睛,神气却远不及陛下。整张脸便如一张摊开的上好素绢,笔墨却下得轻了,只留个疏疏的影。

      “钦天监天相辛昇,见过太子殿下。”

      朱翀闻言,即刻从碗里面抬起头,一下子站起身跑到辛昇面前扶他起来。

      辛昇抬眼便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艳阳下的雪地。

      “你就是那位天相,我在大典上见过你。”

      两颊泛起了激动的潮红,但他只是看了一眼辛昇,又急忙撇过眼神:“老师生得真好看啊。多少岁了?”

      大伴在一旁轻咳几声,朱翀连忙松开握着辛昇的手,讪讪一笑。

      辛昇也收回手,重新站好低头道:“微臣今年二十。”

      朱翀瞪大双眼,但碍于大伴还在身侧不敢发作。他转头向大伴道:“你快去给老师泡茶,就把库房的黄山毛峰拿出来。再给老师拿暖手的汤婆子过来。”

      “是。”

      等到大伴走出书房,朱翀抬手:“老师请坐。”他自己走回座位上,重新打量起辛昇,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好奇:“辛道成可是你父亲?”

      辛昇点头。

      朱翀笑道:“我之前就听过父皇讲起辛道成的事迹,说他真是天选之人,神乎其神。不过辛道成成为天相时,比老师还要大上几岁,老师二十岁已经是名动京城的天相,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还是得皇上青眼和甘监正白监正的教导才有微臣今日。”

      太子出生时几经波折,皇后陪伴在身旁八年,在寒冬染上风寒撒手人寰。朱焱心思深沉,君心难测,但皇后是他的太子妃,因而对于亡妻之子朱翀多有关爱,出生后便立为太子,时时带在身边。朱焱一面极尽照顾朱翀,一面寄予厚望,辰时即起读书,亥时才休息。辛昇估摸着朱翀见到自己这么兴奋,估计也是觉得自己上课比听老头子念书轻松不少。

      辛昇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热茶抿一口,抬头看向朱翀:“太子殿下可有什么想要学习的?”

      朱翀突然想起什么,点点头,拍手让宫人端上来一幅画作。

      画卷的四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神兽已用工笔细细描金绘就,形态威严肃穆,色彩秾丽,占据着画面的边角。然而,画卷的中央区域,却留出了一大片空白。在这片空白的核心,已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几个前所未见的星官图案。星辰的排布并非遵循古制图谱,其形状怪异,或聚或散。

      “殿下这是?”

      朱翀唇角含着一抹浅笑:“后日西洋使臣入宫赴宴,老师是知道的。他们私下经常讥讽我朝只重文墨,疏于格致。此番,本宫要让他们见识一番,靖人非但精于器艺,更能化机巧为风雅。这其中的高明,岂是西洋蛮夷所能企及。”

      他站起身走到辛昇面前:“所以我想请老师帮忙,这中间我不要画上古书所说的星象,我要画上是是泰西人典籍中所载的星座分野。”

      *

      官道上。

      曾庭轩躺在车内的软榻上双眼紧闭。

      有人敲打着车外,他缓缓起身撩开车帘,一人骑在马上靠近:“大人,他们现在已经快到浙江省的水路。要不要做什么?”

      曾庭轩冷冷瞥过一眼:“你想做什么?”

      “我有说过我要做什么吗?”

      那人急忙低头,不敢出声。

      “他们这次过去为的只是推行海舶券,不过只有一位户部主事,一个状元郎,皇上想让他们生出多大风浪?”曾庭轩垂下眼睛:“传信给董穹,给别人让条路,拿到功绩回京请功,别太为难,能忍则忍。”

      “是。”

      “还有后日的宴会,把东南之前送上来的自鸣钟、玻璃镜呈贡上去,找人修缮细节。”

      外头的人点头退下,马叉重新开动,曾庭轩深吸一口气躺下。

      方才做了一个噩梦,唬人的,幸亏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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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写完了呼呼哈哈哈哈哈 之后不定期掉落异世界(或者现代)if线番外 专栏的《莫!莫!莫!》是白邈、甘之武、辛道成三个人的小短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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