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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门内的啜泣声戛然而止,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棉布,沉甸甸地压着。

      片刻的沉寂被一个带着明显不耐和骄矜的女声粗暴撕裂,那声音极力想维持主子的腔调,却像绷紧的弓弦,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气急败坏:

      “杵在门口发什么呆?作死的东西!还不快滚进来收拾干净!笨手笨脚的蠢材,难道还要本小姐手把手教你扫地不成?!”

      赵昭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惊扰了,肩膀不明显地耸动了一下,慢吞吞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茫然和怯懦。

      她低声地应了下,佝偻着肩膀,显得更加瑟缩,抱着那把磨得油亮的旧扫帚,脚步略显拖沓,甚至有些笨重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进了小姐的房间,也不能乱看。赵昭半垂着眼皮,从门槛处一点点儿地往屋子里探视,只见满地的碎瓷——在雕花窗棂筛下的、带着清冷质感的晨光里,闪着冰冷、锐利、刺眼的光。碎片崩得到处都是,从主位前光亮的空地,一直溅到角落那个贵气逼人的紫檀木花几脚边。

      这似乎只是小姐打碎了杯子,喊了个丫鬟来打扫,任谁来了见了这副场景,也只是稀松平常,没有一点儿不对的地方,但赵昭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再往远一点儿地方看去,一个穿着体面、梳着光洁双丫髻的小丫头——春桃,正跪在离碎瓷堆稍远的地方,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她脸上泪痕交错,一个鲜红刺目的巴掌印清晰地印在左颊,像是刚刚烙上去的。

      春桃看见赵昭进来,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深的恐惧,随即死死地把头埋下去,不做声。

      主位上,李府唯一的千金小姐李清婉端坐着。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鹅黄缕金百蝶的云缎裙子,本该鲜亮得晃眼,此刻却绷着一张俏脸,柳眉倒竖,粉面含煞,生生把那身娇嫩穿出了几分杀气。

      她手里死命绞着一条揉得不成样子的湖丝手帕,胸口起伏不定。那双平时水汪汪、顾盼生辉的杏核眼,此刻盛满了掩饰不住的惊惶和火烧火燎的焦灼,看到赵昭进来,那眼神“唰”地亮了,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终于瞅见了岸边飘来的一根木头。

      赵昭视线飞快在春桃脸上那刺目的巴掌印、满地的狼藉碎片,以及李清婉那张强撑着、却连帕子都捏不住颤抖的指尖上,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溜了一圈。

      面上还是那副木讷、甚至有点呆气的样子,抱着扫帚,带着点儿颤音地应道:“是,小姐,我这就打扫。”

      她慢腾腾地蹲下身,动作显得有点笨拙吃力,显然是不太习惯这种姿势。在那一主一仆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焦灼得快要冒烟的目光严密注视下,伸出一双布满薄茧和细小划痕的手,开始一片一片地捡拾地上的碎瓷。

      然而,当赵昭的指尖触碰到第一片碎瓷时,一股异样的感觉毫无预兆地顺着指头爬了上来。

      那釉面滑腻冰凉,触感温润得不像话,比她上辈子在那些拍卖会上买回去的官窑瓷器摸着还要厚实,茬口光滑了,白得像新磨的面粉,细密得看不见毛孔,断口溜光水滑,半点不拉手。

      再看那釉色,青得透亮,在日头底下流转的光只是碎片入手就知道这绝对是一件儿堪称完美的瓷器。如今却碎成了这副样子……

      这东西,邪性!李清婉这丫头片子吓成这副丢了魂的模样,绝不只是心疼一件值钱摆设那么简单!这事儿,沾上了,怕是要倒大霉!

      赵昭将一切想法藏在心底,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捡着,动作干净利落。

      就在这时,李清婉那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强行压低却更显尖利刺耳的声音再次砸了过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命令:“快!手脚给我放麻利点!把这些……这些破烂都给我收拾干净!一片渣滓都不许落下!”

      她的眼珠子死死钉在赵昭的手上,又像被那血珠烫着了似的猛地扭开头,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看着点!蠢……蠢笨东西!别……别弄脏了地!晦气!”

      跪在地上的春桃,身体猛地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成一个球。

      “是,小姐。” 赵昭用着更加惶恐的调子应着,有些慌乱地将簸箕里的碎片拢好,随即她快速抱起那个沉甸甸的簸箕,微微躬着背,转身,大步地往外走。

      李清婉看得心急如焚,只觉得这蠢笨丫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心尖上!慢!太慢了!她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抢过簸箕自己冲出去,可脚下像生了根,动弹不得。只能焦躁地跺了跺穿着精致绣鞋的脚,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却又死死压着:

      “死人!你……你给我快点!磨蹭什么!拿出去!找个没人、最僻静的地方……挖深点!埋了!埋严实了!听清楚没有?!快去!!” 她现在只想这烫手的祸根立刻、马上、永远消失在她眼前!

      春桃在赵昭身影消失在院门后,立刻像兔子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得了小姐的首肯,也顾不得脸上的疼,飞快地跟了出去,远远地缀在后面。她必须亲眼看着那些要命的碎片被处理掉!

      只见赵昭抱着簸箕,一路低着头,慢悠悠地朝着府邸最荒僻的后园角落走去。那里杂草丛生,一口废弃多年的枯井半掩在荒草里,旁边还有几棵歪脖子老树和一堆乱石。确实是府里最没人愿意来的地方。

      春桃躲在假山石后,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赵昭走到那口枯井附近,放下簸箕,慢吞吞地从旁边捡起一把不知谁遗落、锈迹斑斑的破铁锹。她开始挖坑,动作笨拙而迟缓,挖一下,歇一下,挖了许久,才勉强刨出一个浅浅的土坑。春桃看得心焦,恨不得上去帮她挖。

      终于,赵昭放下铁锹,弯腰抱起那个簸箕。就在春桃以为她要倒进去的瞬间,赵昭的身体似乎被簸箕的重量带得一个趔趄,整个人朝着枯井旁那堆乱石丛歪了过去!

      “哎呀!” 一声低低的、带着点惊慌的轻呼传来。

      那赵昭像是脚下不稳,被石头绊了一下,抱着簸箕的手一松,整簸箕的碎瓷片“哗啦”一声,大半都倾泻进了那个浅浅的土坑里!还有一小部分,则随着她倾倒的势头,直接滑落进了旁边黑黢黢的枯井深处,连个响声都没传上来!

      赵昭似乎被这意外吓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土坑里和枯井里的碎片,一副手足无措、闯了大祸的呆傻模样。

      她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猛然惊醒,慌慌张张地拿起铁锹,手忙脚乱地把土坑里那些散落的碎片草草掩埋起来,又胡乱踢了些枯枝败叶盖在上面。

      至于滑进枯井的那些?她探头朝黑乎乎的井口望了一眼,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明显的畏惧,显然是不敢、也没本事下去捞了。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累坏了,也像是被吓着了,抱着空簸箕和那把破铁锹,又恢复了那副木讷迟钝的样子,低着头,慢吞吞地沿着原路返回,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粗活。

      春桃躲在假山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她亲眼看着大部分碎片被埋进了土里,还有一部分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枯井,这地方鬼都不来,绝对安全了!她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顾不得其他,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地朝漱玉轩奔去复命。

      “小姐!小姐!”

      春桃几乎是冲进漱玉轩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潮红,“埋了!都埋好了!奴婢亲眼看着的!那个笨丫头把东西都倒进后园枯井边的坑里埋了!还有些掉井里了,深得很,绝对找不到了!”

      李清婉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踱步,闻言猛地停下,一把抓住春桃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当真?!全埋了?没人看见?埋得深不深?掉井里多少?”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声音因为紧张而尖细。

      “当真!千真万确!” 春桃忍着疼,用力点头,“奴婢躲得远远的,亲眼看着的!埋得……埋得挺严实,她还盖了草!掉井里的听动静不少,那井深不见底,神仙也捞不上来!您就放心吧!那丫头笨手笨脚的,自己还差点摔一跤,吓得够呛,埋完就傻愣愣地抱着簸箕走了,肯定没多想!”

      李清婉这才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浑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握着帕子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虚脱般地挥挥手:“好……好……埋了就好……埋了就好……你……你下去吧……今天的事,给我烂在肚子里!”

      “是,小姐!” 春桃连忙应声,退了出去。

      李清婉独自瘫在椅子上,看着地上虽然被粗略打扫过、但还残留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细小瓷粉痕迹的金砖地面,眼神依旧残留着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她只希望,这噩梦般的早晨,永远不要再被人提起。

      而此刻,抱着空簸箕、慢悠悠走在回廊下的赵昭,依旧是那副木讷呆滞的模样。只是,无人看见的角度,她那双半垂着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微光,转瞬即逝。

      她轻轻掂了掂空簸箕,脚步轻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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