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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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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通半昏半醒,只觉一道暖融融的内力在自己周身流转,推血过宫,说不出的舒适惬意。耳边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说话,只是听不真切。
又过一刻,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无忧无惧’这一招的名目,你是从哪里听来?”正是非业。
另一个人呻吟了两声,道:“非业,求求你先把锁链松一松,我再答你。”却是华菁的声音。
非业哼了一声,道:“你叫人放了咱们,我自然给你松绑。”
华菁道:“我已经叫了半天了,你看可有人理我?我早跟你说,这些人不是我的属下,你又不信。”非业冷冷地道:“你惯会撒谎,说话我自然不能信。”
华菁叹了口气,道:“我这番说的,可句句都是实情。刚才唐维出来,你自己也听到了,他和池彦之奉了宁王府的密诏,要捉拿你押解进京。你是朝廷要的钦犯,同我有甚么干系?姓华的本事再大,也不能逼迫皇帝让他下谕旨罢。”
非业道:“谁知道你和唐维他们,不是串通了的同伙?”华菁叹道:“你打我打得这般惨,他们可有半点同伙的关切模样?”
陆通听到这一句话,费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去。便见华菁仍是卡在那两根钢栅中间,身上被非业的锁链捆了几道,似乎连姿势也未换过。再一细看,他脸上青紫斑斓,或肿或破,身上白衣染满了血迹,几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刚刚一动,华菁居高临下,便已看见,道:“陆通醒啦。你看,我这可没骗你罢?湘夫人的千缠功虽是难得一见的功夫,遇上你冥灵春秋的内力,那也是萤火之光,不足与日月争辉。”
陆通嗤地一笑,道:“华公子,你这人真是人才了得,到这地步,居然还在抛书袋,拍马屁。” 他一开口,便觉胸口一阵牵痛,这几句话只说得有气无力。非业皱眉道:“你受伤不轻,且别忙着说话。”一面扶起了他。
华菁笑道:“我对非业公子真心敬慕,语出由衷,又怎会是拍马屁?”
陆通坐起身来,四下一望,只见旷野无人,所在的铁笼囚车正走在一条小道上。前后左右密密匝匝,少说也走着五六十骑马,将囚车围在了中央。马上官兵手中各拿一具弩机,身体侧转,箭尖对正了囚车,蓝幽幽地发着寒光。
陆通见到这个光景,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想这囚车铁栅这般粗壮,非业本事再大,也不能在瞬息间脱困而出,这周围数十架弩机一响,立时便能将笼中人射成刺猬。心道:“花会擂台的这个陷阱,看来是专为小非儿布下的。要捉拿小爷我,可不用花这般大阵仗。”
正自回想打擂时的光景,忽然之间,囚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跟着便见众官兵分成两队,一队守卫囚车,另一队走向道旁,下马取了干粮,就水便吃。
陆通闻到芝麻饼子的香气,肚中叽里咕噜响了起来。瞧瞧铁笼,又瞧瞧周遭官兵,骂道:“娘的,把人关了起来,连口饭也不给,这皇帝家忒也小气。”
华菁忽道:“倘若是我,捉拿到了非业公子这般高手,也决计不会给他送饭的。”陆通斜眼看他,道:“华菁,我看你又白又胖,烤上一烤,抹上椒盐、大酱,洒些葱花,将就也好吃得。”华菁只作不闻,又道:“非业公子虽然武功高强,到底还是血肉之身。这般不吃不喝过上十天半个月,只怕也要奄奄一息,到了皇帝面前审问,就不怕他暴起伤人。”
陆通怒道:“不吃不喝,哪里捱得了十天半个月?只消两三天没得水喝,就好一脚去了。”华菁悠然道:“你和我自然捱不了,非业公子习练‘冥灵春秋’有成,却是不妨。朝廷要的只是他一人,咱们两个死了,可全不相干。”陆通冷笑道:“谁跟你是‘咱们’了?老子宰了你喝血吃肉,未必便死。”
不多时众官兵都吃过了干粮,驱车又走。春末夏初天气,午后的日头明晃晃正当中天,道上一丝儿风也无,陆通坐在车中,渐渐燥热难当,心道:“这囚车一直往东而去,那是要送咱们去汴梁了。”他原本伶俐狡变,这时候大半日水米未进,胸口隐隐作痛,全身被太阳晒得发烫,脑子似乎也给晒得化了。但听得耳边车轮辘辘之声响个不住,似乎永无止歇。
陆通再度醒来之时,只觉唇焦舌敝,头痛欲裂,心道:“这是走到哪里了?”抬头看看太阳,只见红日西坠,已是黄昏时分。
忽然额上一凉,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前额。非业低声道:“你觉得怎样?”陆通嗯了一声,道:“没事儿。”抓住了他手,慢慢坐起身来,见华菁面色灰白,头歪在一边,吃了一惊,问道:“华菁死了么?”
非业道:“没死,只是晒晕了过去。”将嘴附在陆通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怕,等天黑下来,我便想法救你逃走。”陆通嘻嘻一笑,道:“我有你在身边,却怕甚么?”握住了他手,又问:“你先时上哪里去啦?怎地不说一声便走,害我……找了半日。”
非业讶然道:“我不是交代了那伙计,叫你出南门到八里镇找我么?”
陆通道:“甚么伙计?”随即想起,骂道:“何小四这青皮鬼,自顾跑出去看擂台热闹,这一句要紧话却给我吃了。娘的,老子回去洛阳城,非捉着这兔崽子打一百板屁股不可。”
非业道:“今天早上简琬寻到了客栈,我见你睡得香甜,不忍叫你。”陆通奇道:“咦,她怎寻到你?”非业道:“那也是凑巧。她得罪了她师父,独个儿跑出来,经过那客栈,便看见伙计在遛大枣儿。”陆通哼了一声,道:“于是她叫你给她打掩护,引开了她师父?”
非业瞧着他微微一笑,道:“陆通,你为甚么甚么都知道?”他眼睛里倒映着金黄的夕晖,光华流转,仿佛便有无数细碎的五颜六色的宝石在里一闪一闪,眼底一点笑意,又似嘲谑,又似赞赏。陆通见了他这个神情,心中登时一荡,若不为身在囚笼,旁边又有数十双眼睛睽睽注视,实在便想不管不顾地吻上去,吻他个天昏地暗,不死不休。……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心猿意马,笑道:“山人自有妙算。”将花会擂台上的所见所闻说了。
非业皱起眉头,道:“简琬这孩子当真胡闹。她要杀华菁,做甚么却自己跑去动手?这等地方鱼龙混杂,倘若被人认出来,众口谣诼,哪里还得清净?”陆通叹道:“她才舍不得当真杀这小白脸。”向边上昏迷不醒的华菁看了一眼,心道:“最好这杀胚就此不醒,一命呜呼,再没法子去勾搭小郡主。——小非儿也不能从他口里再探出甚么关于他师父的消息。”
想了一想,问道:“她叫华菁躲开了她师父,她师父很厉害么?”
非业道:“她师父便是郦琛。”陆通道:“那是谁?”非业甚是意外,道:“你怎会不知道他?郦琛是镇州守备,五年前高阳关大战,便是他同杨继武联手,将辽国大军逐回徐河以北,才有百年和约之议。”陆通点头道:“原来如此。我那时候在江宁府看场子,似乎也听人说起过这么回事。”非业心道:“甚么叫做‘似乎’?高阳关大战、满城和议这等大事,天下震动,又有哪个不曾听说?”他不知陆通从来只记得自己要记的东西,譬如两府的赌坊酒楼、勾栏瓦舍,乃至各家花魁娘子的名姓,那是如数家珍,决计不会弄错的;一个臭男人的名字,那便过耳即忘。
陆通道:“她师父自是知道你的。你去引开了他,他难道便不起疑心?”心道:“这个甚么郦琛,年纪也同简淇差不多罢?小非儿专爱大叔,不可不防。”非业哪知他脑筋又转到了另一层上,道:“简琬帮我弄了些易容物事,没露本来面目。不过郦琛不认识我,我在落霞谷住着的时候,他一直便在镇州统兵戍防。”陆通登感放心。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天光渐渐暗淡下来。再过一刻,夜幕低垂,四下里景物便是模糊一片。
陆通忽道:“小非儿,我坐得久了,腿上麻得厉害,你扶我起来走一走可好?”非业依言伸手到他腋下搀扶,腕上微凉,却有一物塞到了他袖中。
陆通将口贴到了他耳边,道:“我去引开他们注意,你来试试看割这栅栏。”他交在非业手中的,正是从俞敏身上得来的那把短刀,心想这刀剖金断玉,锋利之极,再加上非业的无双内力,料想能弄断一两根钢栅。天色既昏,只消脱出了这囚笼,那几十发弩机在黑暗里找不到准头,以两人轻功,自不难脱身。非业轻轻点了点头,扶着他慢慢站起。
身后忽有一人厉声喝道:“坐下!”跟着夺地一声,一枚弩箭射了进来,钉在地下。陆通听出这声音正是唐维,心下大怒:“杀千刀的死胖子!居然还有脸向咱们吆喝。”口中唉声叹气地道:“唐先生,我这都坐了一天了,再不活活血脉,这两条腿就要废了。”忽地身子一倾,脱开了非业手臂,扑到了囚笼边,叫道:“痛!痛!痛死我啦!”一面叫唤,一面双足乱蹬。
唐维喝道:“起来!乖乖坐到中间去,不然就放箭了。”陆通道:“起来容易,你先拿些饭菜来我吃。嗯,老子要吃莼菜鲈鱼烩,蜜汁扒猪手,水晶虾仁,松鼠鳜鱼,蟹粉小笼,红豆燕窝……”滔滔报了一堆菜名,都是江南有名的菜肴。
唐维冷冷道:“吃食没有,你少说几句,还可省些气力,晚一天饿死。”陆通叹了口气,翻身爬起,道:“那你借我些木柴炭火,再加两个铁叉,一个铁丝蒙子来,我烤了这人吃。”说着便向吊在半空的华菁一指。
唐维眯起眼睛,道:“柴火没有,你要生吞了这人,那也由你。”陆通点头道:“不错,不错,烤货太干,还是生吃的好,肥嫩鲜滑,汁水滴答。”一面向华菁走去。唐维厉声道:“坐下!”
陆通忽地大叫一声,倒退两步,道:“啊哟,华菁……华菁怎么死了?”唐维听他叫得惨厉,微吃一惊,随即镇定下来,道:“死便死了,有甚么好叫的?”陆通道:“咦,华菁死在这里,你便不怕金乌堡主来找你算账么?”
唐维道:“又不是我杀了他,我怕甚么?”陆通笑道:“怎么不是你杀的?你瞧瞧,他脖子上这道抓痕,难道不是你的‘摧心截骨手’抓的?喏,你用一招‘鬼爪手’,一把抓破了他咽喉。”
唐维怒道:“胡说八道!”正待上前看个究竟,忽地醒觉,冷笑道:“陆通,你想骗得我近前,那又有甚么用?你便是拿住了我,这囚笼也不会打开的。”
一语未了,忽听得轻轻的一声哨响,似乎发自极远,又似乎近在耳畔。唐维愕然住口,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前方黑暗中影影绰绰,几点细微光芒一闪一灭,若隐若现。细看下这光芒并非寻常灯火的红黄颜色,却有些荧荧绿意。
唐维待要定睛再瞧,忽然间眼前一亮,那几点绿火仿佛炸裂开来,倏尔变作数十点,又变作了数百点光华。顷刻间前方上下左右都遍布绿火,在暗夜中载浮载沉。
唐维心下骇然,暗道:“这是甚么?”不觉回头又向囚车里望了一眼。只见非业右手握住了陆通左手,两人神情凝重,眼中满是戒惕之意。唐维心中又是一凛,忖道:“能教这两人露出这般神色的,来者决非易与之辈。”
便听那尖尖细细的哨声愈来愈响,声音也愈来愈是凄厉,有若狼嗥,有若鬼哭。一众官兵面面相觑,各人心中发毛,只是未得号令,不敢自专,那囚车仍是向前走去。唐维喝道:“停车!队伍停下,围住了车!”众官兵依令行事,唐维又道:“倘若这两人有甚异动,先发箭射死了他们再说。”一面纵骑而出,向离得最近的一点绿火跑去。
刚刚跑出两步,便见那绿火倏忽飘了开去,轻灵迅疾,仿佛鬼魅。唐维厉声道:“宁王府庚字旗在此,来者何人?”
这一句问话出口,对面黑暗中便是沉寂一片。突然之间,数百点绿火上下飞舞起来,仿佛一条条绿蛇蹿动,只瞧得人眼花缭乱。跟着便有一人曼声唱道:
“金乌未光,冰蟾为皇。
紫华不见,白影恒昌!”
这声音低沉暗哑,辨不出是男是女。第一声响过,立时便有数十个声音接上。越唱越是高亢,到后来前后左右都是人声,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人在齐声吟唱:
“天有四序,春司行,夏司运,秋司刑,冬司命!
法分八部,乾为天,兑为泽,震为雷,巽为风,坤为地,艮为山,坎为水,离为火!
圣教威赫,苍龙升,白虎腾,赤鸟焚,玄武生!
教主神通,遇坚摧,遇虚入,遇强破,遇弱除,遇逆斩,遇敌克,遇神灭,遇魔降!”
唐维忽地暴喝一声,道:“甚么妖魔鬼怪!快些给老子滚蛋!”然而吟唱声大作,登时将他的声音压了下去。四下里绿火飞舞一阵,倏尔光华大现,一团团火焰俱变作雪白,飞动之际,带了条长长的紫色火花,华彩耀灼,直教人眼花缭乱。
唐维咬了咬牙,双手齐扬,一蓬“夺命无影针”洒了出去,寒星点点,飞向那些明亮的火团。灼灼白华中,那一蓬寒芒便如一滴水注入了河流,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唐维额上冷汗沁出,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一只手按住了腰间佩刀,却不拔出。
一众官兵早已惶栗失措,手中弩机也不知该继续对住囚笼中的两人,还是该拨转向外。便听叮地一声轻响,却是一人惊惧过甚,不觉拨动弩机上的悬刀,弩箭飞出,打中了囚车的钢栅,弹落在地下。
火团骤然停住了舞动,在空中静止一刻,倏地向四下里分流飞散,仿佛夏日里所有的流星都落到了地面。星光没入黑暗,吟唱声随之渐渐转低,终至不闻。
便听“虚溜溜、虚溜溜”两声,却是先时那哨声重又响起,低低转了两转,便如琴手抚琴前调试弦高一般。停一停,忽地换过了一副声调,悠悠扬扬,奏起一支曲子来。哨声锐于箫而清亮,柔于笛而宛转,曲声清丽,欢快处若百鸟啁啾,静缓时似幽兰独绽。初时独奏,渐渐四面八方都有哨声响起加入,乐声变化繁复,更是动人心魄。众人方才还在漫天鬼火中心惊胆颤,这一刻却有如置身仙境,耳畔曲乐一层层变化,仿佛便如一张最精致的丹青长卷缓缓展开,翠谷青山,桃花流水,无边无际地铺陈开去。
哨乐声中,前方影影绰绰,亮起了小小的一团红光。
先时的万千鬼火早熄,四野一片昏暗中,这红光仿佛晕染的一点胭脂,登时将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去。乐声愈转愈低,红光渐渐扩大,片刻间便来到近前,变作了一盏浅红色的灯笼。
便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彭业,圣教教主在此,你还不跪下迎接么?”
这声音初响起时,似还在百丈以外,这一句话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一名身披浅红色轻纱的女子已经站在眼前。这女子长眉入鬓,容色甚美,然而脸上犹同罩了一层寒霜,神情冷峻,令人难以亲近。
唐维面色骤变,道:“你,你怎知……”
那女子冷冰冰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云州的彭业,当年弑父盗金,不容于族,到鄂州改名唐业,到京又改成唐维。——跪下罢。” 唐维脸色有如死灰,道:“是,是。”自马上翻身落地,两膝一弯,作势要跪,忽地转过身子,有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莫看他身子肥胖,身手竟极其灵活,几个起落,便在数十丈开外。
那女子漠然看着他背影,忽地举起手中灯笼,向里轻轻吹了口气。灯笼中忽地火光大盛,一道白焰蹿了出去,流星般直奔唐维而去。这火焰去势奇急,将及唐维背心,忽地便炸裂开来,无数火花四溅。唐维正自出尽全力地向前飞奔,数点火花溅上了他脊背,刹那间衣服头发着火,大吼一声,滚落在地。火焰迅捷异常地包围了他全身,登时变作了一个火球,在地下滚动不歇,夹杂着一声声惨叫,凄厉无比。
众官兵呆呆伫立,看着这一幕情景,竟是没一个敢上前救助。惨呼声中,那哨音仍是流水一般,不间歇地奏了下去,曲调优美无伦,众人听在耳中,却再无半分怡悦之意。
片刻间惨呼声渐渐转低,终于不闻。那女子道:“宁王府庚字旗丁,都给我抛了弩机,下马跪迎教主。”声音平静,仿佛方才一切都不曾发生。
便听“突”、“突”声响,两具弩机落在地下,跟着便是一迭连声作响。众官兵纷纷掷了弩机,木然翻身下马,在地下跪倒一片。
那女子转向囚车,道:“李琟,郑斌,教主念你们身在囚笼,特许恩典,准你们免礼觐见。”非业听她道出自己本名,只漠然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言。陆通却嘻嘻一笑,道:“谁是郑斌来着?你他妈才叫郑斌,你十八代祖宗都叫郑斌。”
那女子眼底寒芒乍现,手中灯笼微微扬起,樱唇一绽,一道火焰向囚笼中射去。非业一指隔空点出,嗤地一声,那道火焰便从中断绝。
那女子吃了一惊,右掌轻拂,空中将熄未熄的火焰陡地暴涨,便如一条火龙般昂首舞爪,向囚车直扑过去。火龙飞出,到得非业身前尚有数步,忽似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碎裂成无数火花,纷纷扬扬,被他内力一逼,反向那女子身上疾冲过去。那女子脸色微变,身形疾转,手中红灯左格右挡,将袭来的火花一一拨开。火花飞溅,一时不熄,便有几点飘向了车外悬吊的华菁。
那女子“啊”地一声惊呼,提着灯笼踏上了一步。忽地一道蓝光闪动,一人轻飘飘地掠到车前,大袖扬处,四散飞舞的火花登时消逝得无影无踪,便似被他吸入了袖中一般。那人道:“山鬼,不可冒撞。”那女子神色登缓,道:“是,多谢河伯援手。”手提红灯,退立一旁。
陆通心道:“甚么山鬼,河伯,鬼教里花头真多,起的名儿好似跳大神的一般。”非业却知这两人的名字出自《九歌》,山鬼和河伯都是地神。只见后来那人峨冠博带,长袖曳地,手中提了一盏浅□□笼。
那河伯脸带微笑,向非陆两人看了一眼,便走到那提着红灯的女子山鬼对面,立定不动。远处细细哨声又起,黑暗中火光迷离,同时现出了两盏灯笼,一作明黄,一作淡青。两盏灯并列齐行,转瞬间飘至近前。陆通定睛看去,见那拿黄灯的是一个艳丽少妇,身着绯色长裙,眼波盈盈,娇媚万状,正是不久前以“千缠功”伤了他的湘夫人;那拿青灯的却是个干瘪老头,腰弯背驼,满面皱纹。——陆通不觉“咦”了一声,心道:“怎地老相识都来了。”原来这老头不是旁人,正是那个说书的姜道全。
湘夫人轻启朱唇,娇笑了一声,道:“陆公子,原来你还活着,当真是意外之喜。”陆通笑道:“好夫人,我自然活着,否则怎能大开眼界,见识一干香夫人,臭婊|子,不香不臭老头子?”
他绕着弯儿骂人,湘夫人只作不闻,道:“陆公子,待我为你引见引见,这个老头子么……”陆通道:“利口铄金姜道全,大名鼎鼎,又有哪个不认识了?”湘夫人抿嘴而笑,道:“在我教的名号,乃是湘君。”
陆通听到“湘君”这两个字,看了看虾米般弓着身子的姜道全,禁不住嘴角抽搐了两下,道:“好名号,风雅得紧,与夫人的正是一对。”湘夫人笑道:“既是本座的夫君,名号自然是要相对的。”
陆通听了这句话,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下去,抬起手来,用力揉着下巴,道:“嗯嗯,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向姜道全又瞥了一眼,暗道:“你这一把老骨头,娶了这么个风骚美貌的娘儿,到底是走运还是倒霉呢?唔,我现下知道老家伙的背怎地会弯成这个模样了,敢是推车推得十分辛苦。”
姜道全面无表情,提着那盏青灯走到那河伯身旁。湘夫人也提起灯来,翩然转身,向山鬼走去。尚未站定,远处又现出了一盏灯笼,这一回是雪白的颜色。那盏灯笼渐渐飘近,便见执灯笼的是个白衣女子,长发低垂,遮住了面目。
那白衣女子又走近了两步,身旁蓦地多出了一人。原来这人穿了一身黑衣,先时隔得远了,全身都没入黑暗之中。他脸上蒙了一块黑巾,只露出两个眼孔,手中提了黑漆漆一盏灯笼,未点灯火。这一黑一白两人走近,陆通只觉莫名一股寒意侵人,这两人举手投足间,不知如何,便让人想起“鬼气森森”四个字。
两人默默走近,不发一言,各自站到了姜道全和湘夫人身侧。
陆通忽地笑道:“好夫人,这两位一定是贵教里的黑白无常了?”他把“贵教”两个字说得含含糊糊,听来更像是“鬼教”。湘夫人斜睨了他一眼,道:“陆公子贵人多忘。大司命和少司命同你们会晤数次,对两位可是仰慕得紧哪。”
陆通恍然,心道:“原来这两个就是护着华菁那兔崽子的狗腿子。”他在池州曾见过两人几次,却始终没见到他们面目。嘿嘿一笑,道:“我有甚么好仰慕的?两位一吹起哨子,姓陆的便得在地下打滚求饶。——不知道那天半夜吹得一口好哨子的,是黑司命还是白司命?”
他问了这话,却见那两人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似乎眼前根本没他这个人,更听不见他一个字。
远处一个娇脆婉转的女子声音道:“陆公子,四月十六夜里,教主大人亲临宜乐坊,仙乐一奏,不知可尽兴否?”
这声音温柔甜美,陆通听在耳中,登时大吃一惊。声音响处,一点淡淡紫光亮了起来,一个丽人手提紫纱垂络宫灯,徐徐走近。
这丽人云鬓高挽,眉目如画,较之山鬼的清丽冷峻,湘夫人的妩媚风流,更有一番动人之处。陆通盯着她,却好像白日里见了鬼一般,张口结舌,道:“你……你……”转头向非业看去。只见那双一贯宁静漠然的眼睛里也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丽人长袖半掩樱唇,嫣然一笑,道:“我是云中君。陆公子,非业公子,别来无恙?”
陆通愣了半晌,突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手,道:“鬼教之中,当真是人才济济。装神的,弄鬼的,使剑的,说书的,如今又来了个如假包换的国公夫人,哪一天连皇帝老儿都入了鬼教,老子也不会觉得很出格啦。”
那丽人微笑道:“俞敏可以是陆公子,梅娘自然也可以是云中君。”
陆通点头道:“不错不错!当初我一见夫人,便觉夫人千伶百俐,两面三刀,翻脸赛过翻书,这等人才在魏国公的后堂里,可是沙子埋了珍珠,果然入了鬼教,大展雄……那个雌图。”梅娘柔声道:“多谢陆公子夸奖。”
非业忽道:“你是云中君,东君是谁?”
梅娘美目流转,道:“我便不说,你心里也多半猜着了,是不是?圣教东君,自是两位身边那人。”
陆通闻言,向一旁悬吊着的华菁看了两眼,见他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笑道:“东君,鬼教的大夥儿都来齐了,只等你下去排戏,你还只管睡觉,忒也犯懒。”说着便向他走去,满拟自栅栏间伸出脚去,便要在他大腿上狠狠踹上一脚。
刚刚踏出一步,忽听蓬地一声大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