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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蝉声起时 ...

  •   那年她们十岁。

      街边糖摊刚收,繁烬嘴角还沾着玫瑰糖的红色。

      沈溯站在墙角,把折叠起来的纸条揣进兜里。

      上面写着“我在学校后门的小花圃等你。”

      她们不同班,住在同一条街。

      冬天的下午,阳光透过未结霜的玻璃,照在地上。她趴在窗边写作业,对面那户人家窗户里传来细碎的笑声。

      片刻后,声音的主人拎着一包热腾腾的地瓜跑过来,把她窗户敲得震天响:

      “沈溯你开门,我烤了三个,给你一个!”

      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勤。

      雨停后的天总带点粉蓝色,石板路反着光,风吹过树上的蝉鸣像一整片天在说话。

      沈溯拎着刚写完的练习册,从弄堂口小卖部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繁烬蹲在对面院墙下——

      正拿一根小树枝,拨一只死掉的风铃虫。

      她穿着湿了一半的白背心,头发蓬得像只刺猬,脚边放着两个玻璃瓶,一瓶是她捉的蝉蜕,一瓶是黄澄澄的糖块。

      沈溯走过去,蹲下,看她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糖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

      “风铃虫翅膀还在,你小心点,不能碰碎。”

      沈溯没说话,接过。

      她其实怕虫。

      两人蹲在那儿好一会儿,没说什么,就听风吹过墙头,带下一点花瓣和水珠,打在她们腿上,凉凉的。

      她们认识是在一个午后的球场边。

      那年七岁,那片篮球场刚刷完漆,蓝得晃眼,风吹起灰土,夹着远处小卖部的酸梅味。

      繁烬坐在单杠上,穿着松松垮垮的旧T恤,脚踢着半空,身边放着一罐橙味汽水和两个刚出炉的烤鸡蛋。

      “你不下来?”沈溯站在她下方仰头看她,声音小,像刚喝过冰水一样带着凉气。

      “下来干嘛,太阳太大。”繁烬嘴里叼着吸管,“我在乘凉。”

      沈溯没说话,转头看了一眼球场另一边,几个人在吵架,一只破篮球飞了过来,砸到铁栏杆上,“砰”的一声。

      她眉头一皱,回头看繁烬:“你别坐这儿了,容易被砸。”

      “砸不到我,”繁烬眯眼。

      沈溯沉默了一秒,把手里那瓶没拧开的水放到地上,一脚踩稳,说:“你下不下。”

      繁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从单杠上滑下来,落地声音轻巧。

      “你真像个老妈子。”

      “你不下来我就要打电话给你外婆了。”沈溯接过她手里的汽水吸了一口。

      “我外婆说你小时候在我家后院尿过裤子。”繁烬仰头喝水,眼睛弯成了月牙。

      风吹过球场,一群麻雀落在栏杆上,脚下水泥地烫得发亮。

      她们一起走回家,繁烬拽着沈溯的袖口,说:“你以后别嫁人了啊。”

      “你以后要有房子,就给我留一间。”繁烬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在家我就去你那儿躺着。”

      那天黄昏格外长,天边铺着一大片水红与浅蓝,像一块被风吹皱的缎子。路边梧桐落叶被人扫成一堆,糖炒栗子的香气从街头晃晃悠悠地飘来,和小卖部门口那架老风扇的嗡嗡声交叠着。

      她们一边走,繁烬一边扯着沈溯不让她走快,说是今天的风“闻起来像八宝饭”。

      “你整天在路边瞎闻。” 街对面新开的糖画摊,摊主是个耳朵戴银圈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管糖浆正画一只凤凰,尾巴长长盘在板上,蒸汽弥着光。

      繁烬凑过去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忽然想起来,我昨天梦到你了!”

      沈溯没反应,只抬眼看着糖画师转完最后一笔。

      “梦见我们长大了,坐在一个特别大的饭桌前,你穿全黑衣服,我穿红裙子。你说你要请我吃满汉全席。”

      她顿了一下,神情忽然认真起来:

      “你说我吃一口,你就要赔我一辈子。”

      沈溯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没当真,还是问她。“后来呢?”

      “后来你走了。梦醒的时候我还剩半口糖醋排骨没吃完。”

      时间会长出牙,会咬掉一个人的姓名、住址、喜好,咬掉纸条、练习册、蝉蜕、糖画,咬掉每一个傍晚她们牵过手的街口。

      风里飘着晚市的热辣香气,夜色还没真正降下,世界还亮着一盏糖灯。

      她们回家路过那家桂花糕铺子时,沈溯忽然停下来。

      摊主正把新出炉的桂花糕倒进木盘里,一阵蒸汽扑在脸上,带着米香与糖香交融的气味,混着刚点亮的街灯、嘈杂的人声,一起黏糊糊地缠在空气里。

      繁烬停下来,看着那一格格细白软糯的糕点,眼神突然安静了片刻。沈溯从裤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手指冷,被风吹得有些红,摊主接过钱,递给她一张糯米纸包好的糕。

      她伸手递给繁烬。

      繁烬初中搬去了城北的女校。

      两人一个在梧桐树影浓得像画的西区,一个在铁轨尽头老操场旁的东区,早晚的风都不一样。

      但她们每天放学仍会在那家“糖水会社”门口碰头。

      是沈溯发现的地方,旧报纸糊的橱窗,玻璃门总吱呀作响,里头卖糖藕、桂花栗子粥、还有一种藏在木格里的冻梨汤。

      “今天酸吗?”繁烬坐在靠墙的那桌,一手把作业扔到桌上,一手捻着勺子头,“上次的酸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还不是喝完了。”沈溯翻出两本练习册,丢到她面前,“先写完数学。”

      “我讨厌函数。”她小声嘟囔。

      “我教你。”

      “你不教我我以后就考文科。”

      “考文科也得会函数。”

      繁烬眨了眨眼,眼尾一抬,声音黏着笑意。

      “那你得一直教我,考大学也得教。”

      窗外人声稀疏,天空泛着微红,冬天傍晚来得早,路灯刚亮起。

      有时放学早了,她们会在公交站对面买一串鱼豆腐,再跑去“图书馆后院”。

      那不是个真正的图书馆,只是个废弃教学楼,有一块没人管的小院子,角落里堆着砖块和一棵老桂树。

      那天桂花开得很猛,风一吹就落一片。

      繁烬靠着墙,一边嚼豆腐一边问沈溯:“你今天是不是穿了我袜子。”

      沈溯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没有。”

      “你有。”繁烬咬得咯吱响,“浅灰的那双,后跟有个白点。你今天早上穿鞋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

      沈溯像被戳穿了,没抬头:“我找不到我那双。”

      大人们早就习惯了她们经常一起过夜。

      “你当然找不到,”繁烬说,“你老是把袜子一只踢床底下一只塞沙发缝里。“

      她嘴角沾了点辣酱,没擦。

      沈溯递了张纸巾过去,她没接,只往她那边靠了靠,头磕在她肩上,

      风从巷子口吹过来,穿过她们膝盖间的空隙,夜市的灯一点点亮起来。

      从上初中开始,两人的生活开始变得更满了,课业、补习班,不再像以前,睡觉前还要抢糖、抢被子,抢到半夜才安静。

      那天放学晚了,天刚擦黑。

      她们坐在沿街那家“七分甜”门口,点了一份双人份豆腐奶冻,繁烬百无聊赖地拿小勺戳冰块。

      “我妈今天出差,”她说,“晚上你要不去我家睡?”

      沈溯手里在玩她手机壳上那只掉了一只耳朵的小熊。

      那是繁烬的手机壳,软胶材质,上头那只小熊早就掉了一只耳朵,被贴纸胡乱补上,边缘翘着。沈溯捏着它,食指轻轻蹭着小熊脑袋,像在抚一只没毛的小动物——轻、慢、反复,又毫无意识。

      “我得回家拿拖鞋。”

      “你上次放我家的那双蓝色兔子的还在,干嘛带新的?”

      “我忘了。”

      “你忘了?不是你去年生日我送的吗?”

      沈溯顿了一下,把头偏向窗外,装作在看楼下那家冷饮铺的灯牌。

      繁烬轻哼一声,舀了口豆花,眼睛却还看着她。“前阵子你穿着跑去阳台,回来一脚泥,把我浴室踩成一幅画。我妈还骂了我一顿。”

      “对呀。你那几天不是还感冒了吗?”繁烬靠近了一点,像是想看她表情,“饭都没吃就倒床上了。”

      “你还睡着了乱抓我手。”

      “……”

      沈溯没说话,吸管被她咬出一个小口子,风一吹,发丝贴在她睫毛边,她眼睛眨了下,没抬手。

      繁烬靠着她的胳膊蹭了蹭,把一块白豆腐送进嘴里,嘴里黏黏糊糊地嚼着。“你今天来我家住。”

      沈溯“嗯”了一声。

      繁烬笑得小声,低头把那只手机拿回来,擦了擦小熊的脑袋。

      “那就别带新的了,今晚就穿那双。”

      她们一起走到街角,夜风从桂花树那头吹过来,带着雨后潮湿的香气。

      灯光落在路边水洼里,晃得碎亮,书包带子在肩上摇。

      繁烬“咦”了一声,转过头:“你今天是不是心情好?”

      沈溯轻“哼”了一声,“你不说话我就心情更好。”

      “你嘴真硬。”繁烬偏头看她,“刚刚笑了好几次了。”

      等到家门打开,熟悉的木地板踩上去还是微响,客厅的风扇转得慢悠悠,茶几上还有两颗下午没吃完的杨梅糖。

      洗完澡,繁烬坐在床边擦头发,头发滴着水,顺着肩膀滑进脖颈,衬得那件大T恤有些湿痕。

      沈溯靠着床头,拿她的风筒帮她吹头发,风很小,动作却一下一下很认真。

      “你别抖。”她小声说。

      “哎。”繁烬偏头看她,“你是给我吹头发还是挠我痒痒。”

      沈溯没说话,轻轻把她的头拨正,继续吹。

      卧室灯是昏黄的,窗帘没拉紧,月亮挂在街对面那盏路灯上,一圈圈绕着树枝打转。

      灯关了后,房间里一片安静。

      她们都没立刻睡,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缓慢而稳定。

      过了很久,繁烬忽然开口:“你睡了吗?”

      “没有。”

      “我也睡不着。要不,我给你讲故事?”

      “不要。”

      繁烬笑了一下,嗓音含着点困意,“我讲了你就睡着了。”

      她语调懒懒的,像夜风里一颗还没融化的糖,黏在耳边。

      沈溯没吭声。

      繁烬自顾自接着说:“从前有一只狐狸,在山里挖了个窝。她不跟谁说话,每天自己喝茶、晒太阳、咬野果子。”

      “有一天,来了个小姑娘,在她门口睡着了。”

      沈溯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听着,还是只是打了个鼻音。

      繁烬声音更低了,像是怕吵着了黑夜:“小姑娘说她走丢了。狐狸说,那你别走了,住我家吧。”

      “然后她们一起睡在洞口,看星星,数月亮,吃烤栗子,冬天围一条围巾。”

      她停顿了一下,等着回应,沈溯没出声,呼吸却仍带着清醒。

      “你猜后来怎么样?”

      “你要是说狐狸死了我就踹你一脚。”

      “啧,”繁烬笑,“她们没有死。”

      “那就讲完了。”

      “讲完了。”繁烬扯了扯被角,“狐狸说,小姑娘长大了之后可以去哪儿都行——但她要把狐狸那只窝留下来。”

      “万一有一天,小姑娘不高兴了,不想说话了,或者没地方去了,就可以回来睡一觉。”

      沈溯听着,眼皮忽然有点沉。

      “你就喜欢写作文。”她说。

      繁烬翻了个身她看着她,“你还喜欢画画呢。之前把我画成一个肥肥的动物的,不是你是谁?”

      “都没人敢把我画的那么丑的。”她嘟哝道。

      “你小时候是圆的。”沈溯半睡半醒。

      “我现在也不瘦啊。”

      “嗯,你懒得很。”

      繁烬没回话,只是往她那边挪了挪,挨得更近。

      “那你以后不管去哪儿,”她含糊着,“别忘了你有个窝在我这儿。”

      沈溯要睡着了,似乎“嗯”了一声。

      被子下的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碰到一起,像某一个下午,阳光晒在手背上,温温热热地。

      初三那天傍晚天还没黑透,河岸的风刮得人头发乱飘。

      沈溯刚游完泳,头发还湿,拎着个毛巾站在桥头,看远处一群小孩拿水枪在追打。

      繁烬蹲在上面,拖着塑料袋把喝完的汽水瓶塞进去。她今天穿得松松垮垮,T恤大了两个码,袖子几乎垂到手腕。

      “我妈说我长高了。”繁烬盯着她,“你看出来没?”

      “没。”

      “啧。”她不死心,“我妈说我脸型变了,你觉得呢?”

      “没有。”

      繁烬往她胳膊上一靠,声音懒:“你说,我是不是变得更好看了?”

      沈溯抬头看远方,天边落日像谁打翻的橘子汽水。

      她没回话。

      繁烬不依不饶:“对了。你在学校里有没有碰到比我还好看的?”

      沈溯还是没说话,只低头捞起一块小石头,手指慢慢地把上面的苔藓擦掉。

      过了一会儿,她说:“没有。”

      “真的?”繁烬凑过来,脸几乎要贴到她耳边。

      沈溯点头,“真的。”

      繁烬像得了什么满意的回答,一下靠进她肩窝里,低低地笑了两声。

      她们坐在风里,脚下水声潺潺,背后天色一点点转深。谁也没说话,风带着熟悉的晚饭香气从远处飘来。

      蒜蓉炒虾、还有刚出锅的米饭香。

      高一开学那天,天刚下完雨。

      校园里树叶还在滴水,迎新台前站了一排学生会的高年级学姐在发校徽,白衬衫、深蓝色制服裙,阳光落在制服扣子上,反光像雨后的玻璃珠。

      沈溯把书包背带拉了两下,站在教学楼下,一回头,就看到繁烬穿着她那件死不肯扔的旧T恤,鞋子踩得咯吱响,从树影下走来。

      她嘴里叼着吸管,手里拿着刚从便利店买的豆乳冰沙。

      “你不是说要提前来熟悉环境吗?”沈溯问。

      “我昨晚熬夜看电影了。”她打了个哈欠,“《恋恋笔记本》,你不是说不好看吗?我昨天看到凌晨三点哭成狗。”

      她们进了新教室。

      教室还空着一半,窗帘是刚拉开的,整间教室像被阳光晾干的白纸。

      繁烬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沈溯坐到了她旁边。风一吹,纸卷起一点边角。

      前排几个学生在互相认识,有人已经开始在课本上写名字,沈溯把铅笔袋打开,把黑笔、蓝笔、一支自动铅笔整齐摆成一排。

      繁烬则拎出一堆东西。阳光斜斜打进来,课桌边缘落下两道淡淡的影子。讲台上的新班主任正整理课本,一边自言自语地念:“投影遥控器又不知道塞哪去了……”

      开学第一天没人真正听进去内容,尤其是早晨第一节。

      阳光移到桌边的时候,讲台上班主任终于找到了遥控器,按了第一张PPT。

      屏幕亮起来的一瞬间,全班一片安静。

      “同学们好,我姓桑,叫桑照。虽然看起来像刚毕业,但其实已经教了十年书。”
      讲台上的男人穿着宽松的白衬衫,袖口挽了一节,头发有点乱,眼睛里像还带着一点没睡醒的光,“不用拘谨,我讲课也不太板正,咱们慢慢来——”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划得有点斜:“开学第一节,我们不讲课本内容。”

      “你们觉得‘青春’这个词,是甜的、苦的,还是别的味道?”

      他的话音落下,讲台下顿时传来一阵小小的笑声。

      黎序小声说:“……酸的吧。”

      繁烬正在用胶带缠她的签字笔尾,听到这句忽然笑了下,没说话。她偏头去看沈溯,后者正低头翻笔袋,动作一贯的轻。

      “你呢?”繁烬忽然问她,声音小,只有两人能听到。

      沈溯抬起眼,阳光从她睫毛缝隙透下来,像水波在眼里荡开:“什么?”

      “‘青春’是什么味的。”繁烬问得随意,但眼神是落在她手上的。

      沈溯想了想,说:“没尝出来。”

      “那你别急。”繁烬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等你尝到了,告诉我一声。”

      黑板上的字落了一半,桑照忽然转头点名:“繁烬。”

      “到。”她举手,语气带点拖音。

      “你觉得呢?”

      “辣的。”她说,“没尝过,但看起来辣。”

      讲台上继续进行自我介绍,前几排开始轮流起身。

      沈溯低头在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把她的手指映得白净透亮。

      她的侧脸没什么表情,笔尖落在纸上。

      她不说,其实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

      是初一某天繁烬送来的一颗手工话梅,是她放在抽屉里舍不得吃掉的玫瑰酥,是夏天窗外飘进来的糖炒栗子味,还有对方衣角残留的洗衣粉香。

      阳光一格一格往后移,最后落在她们两人交错放在一起的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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