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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昼未息 ...

  •   开学第一天,天气好得过分。

      阳光在讲台边沿投下大块斑驳,空气里甚至还带着刚洗过校服的洗衣粉味。教室里人声杂沓,讲台前的新班主任姓桑,一边翻点名册一边自言自语:“这谁的字啊……像蛐蛐爬出来的……”

      繁烬坐在靠窗那一排沈溯的位置,懒散地撑着下巴,眼睛没焦点地看着窗外走廊上的阳光从一排排栏杆间漏下来。她的桌上堆了三样东西:一包话梅糖,一瓶乌梅水,还有一本没封皮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沈溯拎着书包走进教室的时候,光从她背后泻进来,斜斜地在地面铺开一层明亮。她一眼就看到繁烬,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坐这了?”沈溯问。

      “我懒。”

      “坐靠窗,容易晒。”

      “那还没晒熟呢。”

      桑老师在讲台上终于放下花名册,清了清嗓子:“好了,大家安静一下——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班人了,不分初中哪个学校来的,咱们得统一思想,团结友爱。”

      话音刚落,后排某位男生低笑了一声,没压住。

      沈溯扭头看过去,是黎序——前桌谢晚偷偷跟她打手势:那个帅哥,别惹他,脾气怪得很。

      “今天先不讲课,”桑老师像是早习惯了,“我们做一个简单点的自我介绍。你们随意说,别太官方,能让别人记住就行。”

      前排一个个开始站起来,有人磕磕巴巴,有人滔滔不绝。

      轮到繁烬,她慢吞吞站起来,声音软得像打盹儿一样:“我叫繁烬,繁花的繁,余烬的烬,跟灭火没关系。来自第六中学,喜欢睡觉,不擅长跑步。”

      “擅长什么?”

      “吃。”

      全班笑出一阵细碎的气音。

      沈溯低头翻她笔袋,看她有多少颜色的笔芯,手指停在一支橘黄色水笔上。

      “你不介绍?”繁烬回头问她,眼神漫不经心,嘴角却轻轻弯着。

      “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说。”繁烬忽然举手:“老师,她叫沈溯,跟我小学同学。她擅长记路,擅长管人,擅长批评我。她小时候写过一首诗给我,但她死都不承认。”

      沈溯:“……”

      全班“哇——”了一声。

      “你们小学也同班吗?”桑老师扶着讲台问。

      “她是我同桌。”繁烬说得自然。

      桑老师翻了翻表格,“……那你们俩挺有缘分啊。”

      阳光移动了一点,照在沈溯手背上,她垂着眼睫毛没吭声。

      午休时,教室还没清空。

      黎序站在讲台边上玩魔方,何澄在后排角落打游戏,谢晚从抽屉里摸出几包软糖,顺手给了繁烬一颗。

      繁烬将那颗糖丢进嘴里,嚼着问沈溯:“下午有体育课?”

      “嗯。”

      “真可惜。”她懒懒说完,转头趴回桌上,“反正都要晒黑了,就在黑一点吧。”

      沈溯把桌面收拾整齐,拉过一本新发的练习册,顺手把繁烬的一起理好。

      窗外蝉鸣悠长,校园里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白。

      她们在同一个教室里,阳光铺在肩上,粉笔灰随风升起,仿佛生活的一切都刚刚开始。

      电影院那天人不多。

      她们挑了个周五傍晚,刚吃完晚饭,拐进市中心那条老街。天擦着黑,街边霓虹刚亮,电线杆上吊着小灯泡,一盏一盏往巷子里延伸。

      那家电影院藏在面馆和照相馆之间,招牌掉了两角,上头写着四个字:新光大戏院。

      据说是这城里最老的影院,只放黑白片,放映厅只有一间,座椅是带棉套的木头凳子,屏幕前有红绒帘子,门票要到小窗口手写。

      售票的是个老奶奶,拿铅笔慢悠悠地在纸上写:“今晚放《一个人的一生》,七点整开场。”

      沈溯递过去十元纸币,接过来两张泛黄的票。

      “你说,这电影讲啥的?”繁烬仰头看着招牌下的海报,是手绘风格,一位穿风衣的男人站在落雪的港口。

      “讲一个人从年轻到老。”沈溯说。

      繁烬吸了口乌梅水。

      她们进场时,厅里只坐了十几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

      电影开场没多久,银幕里开始飘雪,一个男孩在雪地里奔跑,耳边传来风声、犬吠,还有远处火车呼啸。

      繁烬坐在她旁边,低声说:“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画面。难道是做梦?”

      沈溯没说话,把爆米花盒推过去一点。

      电影推进得慢,讲的是那个男孩长大后,离开小镇,去城里念书,后来成了记者,在战后留下许多报道。他遇到朋友、亲人、恋人,但最后一个个都离去,他自己也老了,回到小时候住的屋子,独自坐在屋檐下听雨。

      镜头最后,是那把摇椅空着,在风里轻轻晃。

      灯亮的时候,很多人没立刻起身。

      沈溯转头看繁烬,她正托着下巴,眼角有一点亮,像是被光晃到,又像是没眨眼。

      “你哭啦?”沈溯声音低。

      “……才没有。”繁烬鼻音带点闷,“我只是……眼睛进风了。”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

      她们踩着楼梯往外走。放映厅的楼梯有点陡,台阶吱呀作响,空气里还有老胶片烧出来的甜腻味道。

      外头夜色沉了,老街风大,吹得人耳朵发凉。

      沈溯拉了拉拉链,问她:“你还想再来看吗?”

      “想。”繁烬说,“你在我旁边,我就不怕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

      前头是那家还没关门的桂花糕铺子,木蒸笼热气腾腾。她看着蒸汽出了会儿神。

      “沈溯。”

      “嗯?”

      “以后我要是变得特别难搞,比如特别懒、特别犟、特别不讲理,你还会陪我一起看电影吗?”

      沈溯看着她。

      她眼神仍像小时候那样直,一点不闪躲,声音里带着风吹过糖纸的那种松软温柔。

      “我要是不会?”沈溯的语气带着点轻巧。

      “那我就生气了。”

      “那我哄你。”

      “我不接受哄。”

      “那我去给你买糖。”

      繁烬笑了一下,转身在她身上轻轻撞了一下。

      她们并肩走过老街巷口,糖炒栗子和夜市油炸香气一阵阵扑来,灯光打在地上,她们的影子贴在一起。前面那家“糖水会社”还没打烊,玻璃门上贴着新换的菜单。

      “想喝什么?”沈溯停下,看了一眼那排粉笔字。最下面新添了几道:乌龙茶奶冻、豆腐布丁、霜烧牛肉饭。

      “乌龙茶奶冻。”繁烬盯着菜单。

      她们点好东西,一人捧着一杯温热的奶冻沿街走,热气缠在杯盖上,像一场偷偷藏起来的小雾。

      拐过小卖部的时候,繁烬忽然“啊”了一声,“今天的生物卷子,我还没写。”

      “你不是中午就开始写了?”

      “对啊,”繁烬慢吞吞吸了口奶冻,“我写了一道题。”

      沈溯看她一眼,像是早就料到,没说话。

      繁烬撇撇嘴,“我今晚写。”她语气一转,轻快起来,“我记得你还有物理没写完。今晚我去你家,我们一起写。”

      沈溯慢悠悠:“你长太快了。我的床小。”

      “那我睡地板。”繁烬理直气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铺个毛毯,我不挑。”

      “你怕冷。”沈溯拆穿她。

      “那我带上热水袋。”她吸完最后一口奶冻,“你借我条被子就行。”

      “上次你说只睡一晚,结果赖了三天。”沈溯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妈后来问我,你是不是家里停电了。”

      “我那叫蓄能写作业。”繁烬脚步轻快。

      她们并肩走进夜色,路灯下影子拖得很长,一直延到街角,和糖炒栗子的香气一起,落进漫无边际的晚风里。

      那天是周四,天气预报没说有雨,但下午第二节课还没上完,天就暗了下来。

      风从窗缝灌进来,卷得卷子哗啦响,教室灯闪了一下,最终没亮,像是整栋楼都陷进了一个无声的水潭。

      沈溯盯着卷子,最后一题看不清字了。

      她听见窗外有人喊:“下雨了!”

      雨点砸在铁皮屋檐上,一开始零星,几秒后密得像倾泻。光线骤然一收,风带着雨气扑进来,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尘土,不是泥水,而是烟熏、焦木与药汤混合的苦甜味。

      她愣了一下。

      那味道太熟了,却不知道熟在哪里。像是小时候闻过,也像是刚梦到过。她眼前一黑,站起身想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整个教室被雨雾吞没,耳朵轰鸣,身体像被什么用力往下一拽。

      有人从远处叫她名字:“沈溯——”

      那声音太清了,像是压在她骨头里的回声,一听就知道——

      她想回头,来不及了。

      脚下一空,她整个人坠入一片灼热的黑。

      下一秒,雨点忽然砸在她额头上。

      教室的屋顶裂了一道光。等她再睁开眼,空气中是一股烧焦木头混着香料的浓汤味。

      她正跪着,手被拷着,脖子靠在一块冰冷的石板上。周围是一圈看不清面孔的女人,穿着红黑色的衣袍,手里提着火。

      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说:“她就是那个‘清骨无火’?”

      另一个轻轻笑了一下:“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一勺滚烫的汤从她唇边倾倒下去,灌进喉咙,火辣辣地烧得她整个人抖起来。

      她没力气挣扎,只能喘着气,眼泪被蒸出来。

      那人又笑:“还记得我吗?”

      沈溯缓慢地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模糊的脸,一半在火光里,一半在阴影下。

      “你要是忘了我,我就让你永远记得汤的味道。”

      她看见那人眼角那颗熟悉的痣——

      繁烬。

      但她的声音不像现在的繁烬,带着压抑住的疯狂与冷意,语调温柔,眼神却冷得像烈火要将她焚尽。

      “这一世,你别想逃了。”

      雨声已经停了。

      远处的钟声响了三下,像是宣判,又像是唤醒什么从未真正沉睡过的东西。

      她终于想起——那不是第一次喝那种汤。

      也不是第一次,在这种位置,被她按住,被她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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