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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场失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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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该死在那场火里。
2025年端午,教学楼三层的警报器像疯鸟长啼。焦糊的塑料味混着血腥味,堵在喉咙口,逼得人张开嘴却吸不进空气。我抱着那本焦黑的素描本——封面烧剩半片蝴蝶,翅尖缺口像耳后的疤——冲进楼梯拐角,却听见身后天花板轰然砸落。
我以为那就是终点。
可此刻,鼻尖却拂过一缕凉甜的龙脑香。那味道极轻,像雪落在炭火上,瞬间把焦糊味逼退。我猛地睁眼,只见一片水光横在面前,平得像一面打磨过的铜镜,把天空的蓝压成薄片,又反扣在我脸上。
耳边的尖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鼓——咚、咚、咚——三声一顿,不急不促,如古寺晨钟,却带着春日的醺然。
我跪在石阶最下一级,宋锦高领勒住颈动脉,衣料细得像第二层皮肤,却提醒我:衣已非故衣,身已非故地。
抬眼,便看见金明池。
史书里写它“周七里,广五丈”,如今亲见,只觉文字太瘦,载不住这汪春水的丰腴。
金明池形如一枚横放的玉玦,东西径七里,南北五里,周回以青石堤,堤上遍植杨柳,万条丝缕垂到水面,风来便扬起一层轻烟。池心起水殿,重檐九脊,覆以黄琉璃,日影斜照,层层金鳞起伏,真似一条蛰伏的龙。殿前石螭首探出堤外,吐水入池,水声淙淙,昼夜不歇;宫人呼为“龙涎”,取以煎茶,味极清冽。
我立于堤岸,鼻中先嗅得龙涎水气,凉而微甘,竟与火场里焦糊的汽油味截然不同。心底便是一沉——这味道太真,不容作梦。
东岸柳行三层:近者嫩黄,似雏鸭初羽;中者翠青,掺水便淡;远者凝成墨线,一笔勒到天边。风来,万条丝缕同时俯身,水纹便起,像有人以巨笔蘸青绿,在宣纸上轻轻一扫。
池心水殿重檐九脊,覆黄琉璃。阳光斜照,瓦脊碎成千万金屑,哗啦啦倾泻而下,落在水面,也落在我的眼底。殿前石螭首探出堤外,吐水如练,宫人呼为“龙涎”,甘冽可煎茶。
我伸手掬一捧,凉意沿指骨爬进心脏。水中有我的倒影——短发、银灰、耳后蝶形烧疤,与宋人高髻广袖格格不入。水珠滚落,手背顿觉微刺——那疤在火场里曾被火星溅过,如今被春风提醒,仍旧活着。
堤外搭彩棚二十余座,棚皆以青篾织壁,外覆锦幕,色若霞绮。棚下陈列御前诸般伎艺:有掷丸、走索、弄碗、吞剑,更有一班女童击丸杖,杖头缀金铃,铃声细碎,随风跳入水面,惊起一双白鹭。池内泊龙舟二十四艘,舟首雕作鲸首鳌首,彩绘鳞鬣;舟腹以锦缆相牵,缆上结五色毬,随波升降,如万点星子坠落波心。
我望着锦缆,忽然记起《东京梦华录》所载:“上巳日,龙舟锦缆,五彩相映,士庶纵观。”昔日读时,不过纸上云烟;今却亲睹,方知“纵观”二字亦可惊心动魄。于是更确信:非梦,非幻,我身在宣和二年。
鼓声再起,自水殿彩棚下传来。十六面牛皮大鼓并列,鼓手赤膊,肌肉随鼓点滚动,汗珠被阳光镀成金粉,飞溅入水,惊起白鹭一双。
鼓点间隙,琵琶忽作《六幺》。乐伎着绛纱,指尖扫过四弦,音波如银针,一根根扎进耳后的旧伤。我闭眼,火场里的警报器便与琵琶重叠,心跳如狂。
水殿西南,设黄幄,幄门微启,露出内中一点绛纱袍角。我远远望见,心知那是赵官家驾幸。幄外列执事内侍,皆衣绯罗,手擎青罗盖,静若木偶。幄前又设金漆案,供笔墨丹青,以备天颜偶兴。案上铺澄心堂纸,纸光可鉴人影。我遥遥相顾,心口又是一紧:此纸若落我手,便可写下火场日期,寄与千年之后——然而何用?
忽有女童清唱:
“三月三,水边多丽人……”
歌声未竟,我已确认——这是宣和二年上巳。
“娘子,可曾伤着?”
声音低如窑火初燃。
我侧首,见少年蹲在三步外。十七岁,瘦得能让阳光漏过肩胛,双臂刺青如碎瓷裂纹,自腕及肘,再没入袖口。右耳缺一小块,缺口被日光照得发亮,像崩瓷时崩走的釉。
他递来一片柳叶,叶背绒毛扫过我掌心。
“在下聂裂。”他轻声补一句,“青绿手。”
我垂目,看见叶缘被指甲削去一角,缺口渗出绿汁,竟是一枚篆文——“焚”。笔画细若游丝,却带着灼意。
“此字何来?”
“自己长出来的。”他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宣和二年,春深,火字欲生。”
堤南有花市,棚帐相连,卖牡丹、海棠、木香、蔷薇,花香杂沓。卖花者多戴乌纱小帽,帽檐插时令鲜花,叫价声清亮如莺。市口更有卖“池冰”者,以金明池水冻作小冰鱼儿,浇蔗浆,入口碎玉生凉。我于市畔停步,买得一尾冰鱼,指尖触之,寒意透骨,与火场高温留下的灼痛相映,竟像阴阳两界在掌中交锋。
忽闻鼓声三叠,龙舟竞发。龙头高昂,龙须以真马尾染金,拖曳丈余,拂水成纹。每舟各载鼓手十六人,赤膊擂鼓,鼓点如急雨,打在堤岸,也打在我耳后的蝶形烧疤上——那疤突突直跳,仿佛与鼓声相应。鼓声愈急,我愈觉心跳如狂,眼前便闪现现代火场警报器的红闪。两幕重叠,冷汗沿鬓而下,滴在冰鱼上,冰鱼瞬化,只剩手心一滩甜腥蔗浆。
池北有浮碧亭,飞桥朱栏接岸。我踏桥而过,栏干晒得微暖,掌心贴上去,像按住火场里滚烫的铁门。桥下荷叶田田,黑鲤跃水,溅珠成串,滚到手背,映出我微缩的脸。
我终于低声吐出一句:
“宣和二年……我来了。”
鼓声忽止,万籁俱寂,只余水殿檐角铁马叮当。聂裂立在我身后半步,青衫被风鼓起,如将折未折之竹。他递来一支笔,笔管青玉,笔锋微焦,似刚从窑火里提出。
“娘子既认此时此地,便随我补一笔青绿。”
我接过笔,耳后烧疤又是一跳。远处柳絮如雪,落在水面,也落在即将燃起的命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