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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宫补画 ...

  •   宣和二年三月三,正午。
      鼓声初歇,金明池水殿的黄琉璃瓦仍在滴水,像一条刚醒的龙,懒懒地吐着涎。我随聂裂离了堤岸,沿一条青石板小径,折向北廊。廊长三里,皆以柏木为柱,朱漆微剥,露出木纹,像老僧臂上暴起的青筋。每隔七步,悬一盏琉璃灯,白日未点,灯影空垂,随风轻晃,如伏在水面的鹤颈。

      聂裂走在前,青衫贴背,刺青在日光下裂得更深。我落后半步,指尖仍捏着那片刻了“焚”字的柳叶,叶脉里的绿汁已干,字迹却愈发黑亮,像炭笔描过。

      “待诏莫怕,”少年忽回头,声音低得只够我一人听见,“画院不过是一座更大的窑,烧人,也烧画。”

      我抬眼,便见廊尽头的乌头门。门额题“翰林图画院”五字,金粉微落,像久病未愈的伤口。门侧立两尊石狮,左狮缺舌,右狮断尾,据说是政和年间运送花石纲时磕损,工匠不敢补,遂成今日模样。

      门口排一列内侍,绯罗袍、乌纱帽,手执朱漆名册。见我至,为首的内侍上下一扫,尖声唱道:“宣和二年上巳,补色待诏墨氏——”

      他将“氏”字拖得极长,似在等我自报家门。我微一颔首,只答:“墨心柔。”

      名字出口,我自己先怔了怔——现代证件上的拼音,如今被咬成两个古字,像把钥匙,轻轻一转,便开启了另一重人生。

      内侍又道:“奉敕:先验火伤,再试丹青。”

      我知躲不过,便侧首拨开高领。耳后蝶形烧疤暴露在春光里,日光一照,先白后红,像一枚未凉透的炭。

      内侍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笔尖在名册上轻轻一勾。那声音极轻,却像在我神经上划下一道口子。

      门内第一进为藏画室。高窗窄小,日光被切成细长的金线,斜照在满壁卷轴上。轴头以象牙、紫檀、犀角为别,分品级。空气中浮着陈墨、老绢、樟脑丸混合的气息,闻久了,舌根微微发苦。

      聂裂停在一架青绿山水前,指尖虚抚画心,并不触绢。
      “这是郭熙《早春图》摹本,”他低声道,“真迹在内府,我们平日只能看影子。”

      画卷右上,有一抹淡赭,似无意,又似有意,像火场里飘出的第一片灰烬。我的指尖不自觉蜷紧,指甲陷进掌心,旧痛与新痛同时醒来。

      忽听脚步橐橐,一名老宦官捧着乌木盘走来,盘上覆一层绛纱。
      “待诏,请。”
      绛纱掀开,露出半幅残绢——我抬眼望去,长案上横铺着一副画,卷长丈余,青绿横波,远岫含烟。画心却在尾部断了一截:那里本矗一座孤峰,峰顶六角小亭,檐角挑起一线天光;亭下江面收束,只留一弯碧水。如今烧缺,青绿尽褪,只余灰白绢骨,像一具被剥去皮肤的骸骨。 正是聂裂口中要补的《千里江山图》。

      试笔室在第二进,无窗,只顶上开一方天井。天光直落,照得一室惨白。案上排笔、砚、色碟,皆官窑青瓷,釉色如雨过天青。

      老宦官抬手,两名小黄门抬进一座小铜炉,炉内燃荔枝炭,火舌微蓝,像夜色里淬毒的刀。
      “待诏自选颜料,”老宦官道,“一炷香内补全卷尾青绿,色差一毫,即为不合。”

      聂裂退后半步,目光落在铜炉,瞳孔微缩。我知道他怕火。

      我却走向案前,指尖掠过颜料碟:石青、石绿、赭石、藤黄……每触碰一次,耳后的疤便轻跳一下,仿佛替我计时。

      我最终拈起石青,以指尖轻碾。青粉簌簌,像一场极细的雪落在砚心。加水,以狼毫轻调,色渐浓,似深夜的海水。

      提笔,我却在卷尾停住。那片灰白绢地,在我眼里慢慢化成一个孩子的脸——火场里,那个把素描本塞进我怀里的女生,额前刘海被火舌卷成灰。

      我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第一笔青绿晕开,像把海水倒进伤口。

      香才燃至三分之一,卷尾已补出半座远山。老宦官微微点头。

      可就在最后一笔欲落时,聂裂忽然低喝:“退!”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卷尾那抹新补的青绿里,竟浮出一缕细若游丝的黑线——正是柳叶上的“焚”字。

      黑线遇风即涨,瞬间化作一点火星,火星落处,青绿颜料竟自下而上卷起,像被隐形之手倒抽。火舌舔绢,发出极轻的“嗤”声,像谁悄悄撕碎一封信。

      我下意识抬手去扑,指尖掠过火舌,灼痛钻心。
      火却停了。

      卷尾多了一抹焦黑,形状恰似一片柳叶,叶脉清晰,像烙在绢上的疤。

      一室死寂。

      老宦官的嗓音第一次发抖:“妖火?”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背——那滴火星烙出一个细小的圆点,与耳后的蝶形疤遥遥相对,像两枚暗号。

      聂裂却笑了,声音低哑:“不是妖火,是画在哭。”

      火未毁卷,反而让残卷多了一层诡异的完整。老宦官不敢再试,急急捧卷而去。

      半柱香后,内侍传话:
      “待诏墨氏,留院听用,赐舍西厢。”

      西厢在第三进,小室三楹,纸窗竹榻,案上置澄泥砚一方、新笔两支、半刀仿澄心堂纸。窗外一树海棠,花已半谢,风一吹,粉瓣飘进窗棂,落在纸上,像未干即凋的血。

      我坐在榻沿,指尖轻触案上那支新笔。笔管青玉,笔锋微焦,与聂裂递我的那支一模一样。

      门被轻叩,聂裂闪身而入,手里提着一只小铜壶。
      “龙涎水,”他道,“煎茶,能压惊。”

      水沸声起,室内漾开一缕凉甜。我捧着茶盏,热气扑到脸上,像火场里最后一阵热浪。

      “画院规矩,”聂裂低声道,“每月朔望,须交一幅新图。图若不合,便出缺——或缺笔,或缺人。”

      我抬眼看他,少年眼底有火光,也有灰烬。

      “缺人?”我问。

      “入窑,作灰。”
      他答得轻飘,像在谈论一片落叶。

      当夜,无月。
      我躺在竹榻上,耳后的疤突突直跳。窗外海棠影投在纸窗上,像一簇簇静止的火。

      更鼓三声,忽听远处“轰”一声巨响。
      我披衣而起,推门,只见东北角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青白。

      起火处,正是白日那间藏画室。

      我赤足奔去,聂裂已先到,手里攥着那片柳叶。火光里,少年脸色惨白,刺青却红得似要滴血。

      火舌舔上重檐,琉璃瓦爆裂声如爆竹。风卷火,火借风,龙涎香、樟脑、老绢、陈墨,全被烧出各自的苦甜辛辣,混成一股奇异的味道,直冲鼻腔。

      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与火声同频。

      聂裂忽侧头,对我低声道:
      “火字已成,下一步,该写字的人登场了。”

      次日清晨,火熄。
      藏画室只余焦梁断壁,满地灰烬。灰烬里,却有一支笔,笔管青玉未裂,笔锋却彻底焦黑,像一截烧成炭的骨头。

      我蹲身去拾,指尖触及笔杆的一瞬,耳后的疤剧痛,仿佛被火钳夹住。

      笔杆上,新添一道裂纹,裂纹里嵌着极细的绿汁——那是昨日柳叶的残痕。

      老宦官站在废墟前,脸色比灰还灰。
      “画院旧卷,尽化飞灰。”
      他转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像落下一枚钉子。
      “待诏,三日后,补《千里江山图》全卷。”

      我握紧那支焦笔,掌心滚烫,却听见自己答了一个字:
      “诺。”

      西厢灯焰如豆,焦笔横案。我取素纸试锋,青绿晕开,却迟迟不敢落笔于《千里江山图》那道灰白刃口。

      直至深夜,我终把残卷轻轻展开。灯火斜照,青绿层波在绢上起伏,像一江春水被瞬间冻结。

      我的目光却停在那座孤峰——
      六角小亭本该临水招风,如今只剩焦黑轮廓。亭基下,画师用极淡的赭石勾出几条细若游丝的线:一条自山脚蜿蜒向北,一条折向东南,一条隐入江雾。三条线交汇处,点着一粒朱砂,小如芥子,却像凝固的血。

      我取放大镜照去,那朱砂旁竟有微刻:
      “青溪”二字,篆体,刀痕细若蚊足。
      我合上卷轴,灯芯噼啪一声,像课堂里粉笔折断的脆响。
      记忆忽地溯回,三十年前的高一历史课。老师敲着投影幕布,PPT上跳出粗体红字:“宣和二年,方腊起义·青溪”。我趴在最后一排,笔记本空白处随手涂鸦:一团火焰,旁边写“1120”。

      那页课本的配图是木刻版画:山岭间窑火连成线,黑烟像裂开的墨。老师补充一句:“青溪人方腊,借烧瓷窑火为号,旬日聚众数万。”

      如今,那行铅字在脑中骤然放大,字字烧红。
      青溪、窑火、宣和二年——时间与地名严丝合缝,而聂裂正是青溪人。
      我指尖冰凉,仿佛又摸到当年课本边缘的纸屑,耳边回荡的是老师漫不经心的语调,却在此刻炸成惊雷。
      指尖蓦地一烫。

      青溪——宣和二年方腊起兵的地点,暗号,竟嵌在此处!

      我阖卷,抓起焦笔,循廊而去。

      聂裂独坐小院石阶,月影横过他的刺青,碎瓷纹像要迸开。

      我放轻声音,不唤姓名,只把卷轴平铺在月光里。
      “聂郎,”我指那粒朱砂,“这亭下小路,为何引向青溪?”

      少年肩头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耳侧缺口。
      “路是路,江是江。”他低哑答道,“画师不过照景描山。”

      我缓缓坐下,像在现代面对第一位来访者。
      “我替人补画,也替人补心。路若走错,山也会崩。”

      我用笔杆蘸水,在亭旁轻轻补出一条更淡的线,却在朱砂前停住,留一截空白。
      “此处若再点红,便是绝崖;若改青绿,尚可回头。你愿它成何色?”

      月光下,他的眸子像两口深井,映着那粒朱砂。
      良久,他伸手覆在空白处,掌心滚烫。
      “我……还未想好。”

      我收起卷轴,语气温柔却带边界:
      “二日为限。二日后,我补此峰,也补你。”

      少年指尖微颤,碎瓷纹里似渗出窑火的红。
      风过,一片柳絮落在朱砂上,像一粒悄悄熄灭的火星。

      明日卯正就是交画的最后期限。
      西厢小室,一灯如豆,焰心微颤,似将灭的炭。

      案上铺《千里江山图》残卷,孤峰缺亭,灰白绢骨在灯下泛着冷光。
      窗外无月,惟有更鼓三声,像钝刀慢锯,一寸寸割着我的脊背。

      我静坐,等一人。
      聂裂未至。

      焦笔在侧,裂纹里早无绿汁,只剩焦苦。
      我蘸清水,先以淡赭勾山脊,再积石绿三层——一层如春溪,二层如夏岫,三层压到最深,像把整座青溪藏在颜色里。

      笔尖行至朱砂小点处,忽停。
      那点“青溪”二字微刻仍在,却再无人与我辩路。

      我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抹青绿覆上,却在亭基留一道极细的空白——那是给聂裂的回头路。

      灯焰一晃,墙上的影子便伸长,我耳后蝶疤张翅,像要带我飞回火场。
      我听见自己心跳,一声一声,与漏声同拍。

      东方既白,我捧卷赴画院正堂。
      堂上列牙牌,香篆缭绕,内侍高唱:“待诏墨心柔呈卷——”

      卷轴展开,青绿如新,独缺一人。
      聂裂不在班列,不在廊下,不在藏画室。

      小黄门低声回禀:“昨夜戌时,聂裂携青囊出东华门,未复。”

      我心口骤紧,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卷尾那道空白。

      我持卷奔至垂拱殿外,求见官家。
      殿门深闭,铜钉冷辉。内侍挡我,如挡一阵风。
      “画院待诏,不得擅入。”

      我跪在阶下,高声道:“青溪将火,千里江山危矣!”我的声音在高墙内回荡,被朱墙吞没。
      只换来一句:“妄言者,杖二十。”

      日影西斜,我回到西厢。 我轻抚毛笔,轻声如问诊:
      “聂裂,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后的提示么?”

      无人应答,惟有窗外柳絮飞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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